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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 -【王者之路.終章】紅妝天下 [打印本頁]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2 10:08 PM     標題: 季可薔 -【王者之路.終章】紅妝天下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2-1-14 01:08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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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政變流產,東宮失火,太子妃葬身火窟,靖平王中毒未癒,多日不朝,
宮內流言四起,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開陽太子、真雅公主、天女德芬三人暗中較勁糾纏,
但太子之位搖搖欲墜,開陽陷入退無可退、四面楚歌之境,
除了放手一搏,似乎別無他法;
真雅遭希林重臣趁勢逼婚聯姻,被迫考慮以婚姻交換忠誠,
可交付自己能換來的究竟是真心,還是將來的威脅?
德芬曾處心積慮鋪就成王之路,這條路卻逐漸失去意義;
局勢一觸即發,王位爭奪來到最後時刻,
血緣親情早已毫無牽絆,手足才是必須剷除的敵人,
誰也不信,誰都不能親近,只因孤寂無情是王的宿命,
想要愛與天下兼得,卻是癡心妄想,
成王敗寇不過一線之隔,捨不下的,注定是輸……

【出版日期】2011/11/24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采花1105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3 10:22 PM

第一章

  希林國,天上城,王宮。

  天女殿內,希林兩位公主——真雅與德芬於清幽的院落內對坐品茗,一面議論近日朝廷局勢之變化。

  「妳認為是他做的嗎?」

  「會是他嗎?」

  「可若不是他,會是何人所為?那場大火不可能無緣無故發生。」

  「或者,果真是意外?」

  「妳相信這樣的說法?」

  真雅沈吟未語,面對王妹德芬的句句質疑,她內心並非無所動搖,但——

  她揚眸,瞳神深邃,眼波迷離。「妳真認為開陽下得了手嗎?那是采荷,是他的太子妃。」

  「就因為是他的太子妃,他才不得不下手。」德芬輕哼,言談之際對這位太子王兄頗有不屑之意。

  真雅能夠明白德芬的心情。對她而言,開陽等於是害死她最親愛的哥哥的劊子手。

  德芬與前任太子德宣乃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感情親密無間,母妃去世後,兄妹倆更是相依為命。

  十多年前,德宣遭希蕊王后誣陷叛國,開陽為求自保,竟不顧手足之情,交出所謂德宣謀逆之證據,德宣因而被打入大牢,終於仰藥自盡,太子一干黨羽亦盡數伏誅。

  德宣之死,令希林朝廷局勢丕變,從此以後希蕊王后更加得勢,呼風喚雨、隻手遮天,她為求鞏固權位,對諸位王子王女手下不留情,多數死於非命。

  幾番殘酷鬥爭之後,僥倖存活的只餘開陽、真雅以及德芬三人,三兄妹亦對王位繼承權展開激烈競逐,一年前,開陽坐上太子之位,暫居上風。

  但朝廷情勢並未因此塵埃落定,曾經結盟的希蕊與開陽忽然反目,王后與太子兩派相爭,風雲詭譎,日前靖平王六十大壽,謠傳王上將於當夜宣詔提前傳位予太子,但不知是誰於他酒水中下藥,當場腹痛如絞,席間一眾貴族權臣見此變故,悚然大驚,孰料更令人驚駭的是,效忠開陽的王城騎兵隊開到,頃刻之間控制局面。

  這是政變!

  正當眾人恍然大悟時,情勢又逆轉,希蕊王后挾持太子妃采荷,聲稱她便是對陛下下毒之人。

  兩方對峙,一觸即發,最後,是開陽為了保全愛妃的性命,讓步了。

  政變流產,所有人都大感意外,沒想到這個一向冷血無情的男人竟甘願為了自己的妃子放棄唾手可得的王座。

  只差那麼一點,他就能將王權牢牢地收攬入懷了,這一放手,等於一切從頭再來,他不但必須面對王后的挑釁、兩個王妹的挑戰,靖平王更難免對他起疑心,說不定還會罷黜他這個太子。

  為了采荷,他的犧牲不可謂不大。

  「那時候,我很感動。」真雅喃喃低語,思及此,心海仍是波瀾不定。「這麼多年來,開陽一心一意便是想坐上王位,他忍了這麼久,甚至不惜與那個殘忍陰毒的王后結盟,對她低聲下氣,踐踏自尊,如今好不容易撥雲見日,距離王座就差那麼一步了,可為了采荷,他願意後退,給了別人可乘之機,把自己逼入四面楚歌的絕境——」她頓了頓,一聲嘆息。「德芬,難道妳不覺得他也許不如我們所想的那麼無情?」

  德芬聞言,默然舉杯,品啜清茶。

  的確,父王壽宴那天晚上,她對開陽的所作所為亦是大為驚愕。照理說,他不該讓步的,棋局至此,他只須落下最後一子便可順利贏取勝利,但他收手了,這極可能導致未來全盤皆輸。

  那夜,她在他的手下眼中清清楚楚地瞧見了他們對這個主子的懷疑與失望,為了一個紅顏禍水誤了謀奪江山的大好時機,他們心裡約莫都難以服氣吧!

  「所以,才會有這場大火。」尋思過後,德芬擱下茶杯,悠悠揚嗓,說明自己的想法。「很顯然的,采荷已經成為開陽行走這條王者之路的阻礙,若不除她,跟隨他的人便會與他離心,甚至背叛他。」

  「妳說的也有道理。」真雅頷首同意。「就像身上多了一顆腫瘤,對開陽來說,采荷便是這般的存在吧。」

  「不錯,正是如此。」德芬望向王姊,眼眸清亮。「東宮膳房會起火,絕非意外,肯定是人為縱火,而采荷當時會在那裡,也並非巧合。」

  政變流產的隔日,東宮便發生大火,膳房整間燒毀,斷瓦殘礫間發現幾具焦屍,個個燒得面目難以辨認,其中一具身上戴著太子妃的首飾。

  太子妃意外死於火場,傳言一出,王宮內外震撼。由於宮內局勢詭譎,只舉行簡單葬禮,數日後,東宮太子府照舊議論政事,但據聞太子經常魂不守舍,對於愛妻之死,似乎極是悲痛。

  「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真雅接口,神情微微恍惚。「只是我仍是不敢相信,幕後主使會是開陽。」

  「不是他,會是誰呢?」德芬語帶嘲諷。

  也對。

  真雅悠然沈思。若說此事開陽全然不曉,委實令人難以置信,他是東宮的主人,這般驚天動地的大事能逃得過他眼皮之下嗎?何況,采荷死於火場,確實於他未來有利,這空出的太子妃之位是絕佳的政治籌碼。

  「我聽說,太子陣營一直試圖與曹家建立更緊密的關係,為了能夠順利登上王位,他們需要更多軍事力量的支持,曹家代代出大將軍,曹儀又是當今的兵部令,尤其這次政變無疾而終,開陽聲勢大挫,曹家若能加入太子一派,對他而言,不啻是久旱逢甘霖。」德芬娓娓分析局勢。「可曹家素來都是傾向支持王姊,開陽想取得曹家鼎力相助,勢必給予相當的保證與承諾。」

  「妳的意思是,開陽將與曹家聯姻?」真雅聰慧地領略德芬話中暗示。

  「曹家女兒不可能屈就於太子的侍妾,如今太子妃之位虛懸,正是兩方交好的良機。」

  「莫非開陽是為了與曹家結盟,才狠心除去采荷?」

  「不無可能。」德芬冷冷撇唇。「而且我還聽說,就連聯姻的對像都已經說定了。」

  「是曹雪藍吧?」

  「妳也曉得?」

  「嗯,我也聽說了。」真雅微哂,似笑非笑。

  怎麼可能不曉得呢?曹家的動靜,即便她不主動探聽,也總會有人熱心地告知她,多年來一直跟隨於她身邊的曹承熙,便是曹家年輕一代的優秀子弟,也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關於曹家有部分長輩力促曹雪藍與太子聯姻一事,曹承熙早就跟她說了,也警告過她必須有所因應,否則希林王位將會離她越發遙遠。

  德芬見她若有所思,念頭一轉,約莫猜透她的心思,淡淡牽唇。「既然姊姊都知道了,也該行動了吧?」

  她一震,倏然揚眸,與妹妹清澈的眼神相接。

  「政變流產,東宮失火,太子妃慘死,陛下中毒未癒,多日不朝,宮內流言四起,動盪不安,各方勢力蠢蠢欲動,牽一髮動全身,此值關鍵時刻,難道姊姊毫無對策嗎?」德芬銳利相問,話中頗有試探之意。

  「那妳呢?有何對策?」她不動聲色地反問。

  「我嘛……」德芬嫣然一笑。「一切以姊姊馬首是瞻。」

  「這意思是?」

  「我退出了,這王位就請姊姊來坐吧!」

  真雅愕然挑眉。

  德芬看出她的訝異,又是輕輕一笑。「說真的,這兩年我雖是加入王位競逐,也處心積慮為自己安排了一場天命欽點的大戲,但我愈來愈覺得當王沒什麼意思,成王之路走來也挺累人。仔細想了想,只要不是開陽王兄坐上王座便好,若是姊姊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我願宣誓稱臣。」

  真雅靜靜地打量她片刻,見她神情一片坦然,不似說謊。「此話當真?」

  「十足真心。」德芬巧笑眨眼,拍胸脯保證。

  真雅不語,雖然德芬這番言語講得彷彿毫無心機,一派真誠,但她能信嗎?在這座爾虞我詐的宮內,有誰能真正相信?

  「王姊不信我嗎?」德芬問得坦率。

  真雅也坦率回應。「妳說我該信嗎?」

  姊妹倆相視微笑,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有時不是她們不願相信,而是打小生長在王家,見多了眾人爭權奪利的醜噁心機,不得不學會自我保護。

  相信一個人,往往得付出沉重的代價,她們已承受不起。

  「如果可以,我只想與黑玄就此隱居於山野之間,過那神仙美眷的生活。」德芬感嘆地道出真心話。

  真雅聽著,霎時之間,竟有些羨慕,羨慕這個王妹能與知心人結成連理,白首偕老。

  而她呢?

  「姊姊還沒下定決心嗎?」德芬目光清靈,似是看透她猶疑的思緒。

  「什麼決心?」她裝傻。

  「何必明知故問?曹家不也向妳提出了聯姻的要求,難道妳不打算盡快給個回覆?」

  「……」

  「姊姊,妳的答案是什麼?」

  她沒有答案。

  或者該說,她找不到答案。

  應允或是不應允,在在都令她為難,為了鞏固曹家支持她的勢力,她似乎該當以自己的婚姻作為交換的籌碼,但,若是應允了,那無名呢?她該如何面對他?

  無名,一個猶如狂風朝她席捲而來的男子,在她早早便為自己規劃好的人生投下變量,她從不奢望自己有愛情,卻愛上了他,也貪婪地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他是申允太子的遺腹子,他的母親正是希蕊王后,他擁有王家血統,當年若不是申允太子與其兄弟相爭,兩敗俱傷,她的父王也不可能因而登上王位。

  雖說靖平王把持了江山,但申允太子的殘黨仍不死心,暗中圖謀復辟,他們處心積慮,意欲將無名推上王位,即便他本人並不熱衷。

  他說,他不要江山,只要她的心。

  但她,連心也不能全給他,因為她心中已有了這片江山,有想要照顧的百姓,她以蒼生為念,不能獨愛一個男子。

  無妨,只要她的心裡也有他就夠了。

  他如是說。

  於是,她放縱自己留下他,明知他並不是能與自己同行之人,有朝一日,若是這宮內所有人得知了他的真實身分,他或許將成為她最大的政敵。

  留他在身邊猶如芒刺在背,她若是聰明,便該斬草除根。

  可她捨不得。

  別說除掉他,就連把他送走,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她便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這是不應該的,要成為一國之君的人,不該有牽掛,任何弱點都可能為國家帶來災難……

  「要吃嗎?」

  一根麥芽糖忽然在她眼前晃。

  真雅凝神,定睛一瞧,這才發現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朝她笑出一口白牙。

  即便身處禮儀繁複的宮廷,他依然不減從小生長於山林市井的野性,墨髮隨意束起,倒是乖乖穿上新衣服了,但腰間一條衣帶鬆鬆地垂落,什麼玉佩之類的綴飾全讓他給摘了,衣袖不規不矩地卷起,露出兩條曬得黝亮的手臂,嘴角則照例叼著根麥芽糖。

  真雅看著他,心弦一緊,胸口無可救藥地軟融。

  這男人,怎麼就可以這麼孩子氣呢?

  「要吃吧?」他對她笑笑,替她撕了糖紙,硬生生將麥芽糖塞進她嘴裡。「瞧妳眉頭皺得都可以夾蟲子了,吃點糖甜甜嘴吧,別犯愁了!」

  吃了糖,這世間便不會有苦了嗎?

  真雅輕輕嘆息,學他將麥芽糖銜在唇間,舔了舔。

  「好吃嗎?」他問。

  「嗯,好吃。」她點頭。本來不吃糖的,被他帶壞了,如今她也戀上這甜膩的滋味。

  「妳在想什麼?」無名凝望她,黑眸炯亮,靈動如山間野獸,間或閃著銳光。

  真雅不覺想迴避這般犀利的眼神,總覺得自己的心思被他捉摸得明晰透澈,她別過臉。

  若是別人,見她神色猶豫,便會識相地不再追問了,無名卻堅持打破砂鍋問到底,他伸手,放肆地將她的臉蛋扳回。

  「妳有心事,說出來。」他語氣簡潔有力。

  這算是命令嗎?

  身為臣子,他對她這個公主說話的口氣也未免太不客氣了,但這也得怪她自己,是她賦予他這樣的特權,當初為了延攬他成為自己的幕僚,她許下三個承諾,其中之一便是允他免執臣下之禮。

  「不說的話,我就要對妳不敬嘍。」他半真半假地威脅。

  她忍不住笑了,對他翻白眼。「你什麼時候對我尊敬過了?」

  「呵。」他也笑了,雙手忽地擒握她肩頭。「快說,不然我要親妳了。」

  「什麼?!」她驚駭。

  「這裡,還是這裡?」拇指撫過她臉頰,又點上她的唇。「妳自己選一個地方。」

  她怔怔地迎視他閃爍淘氣光芒的黑眸,心韻怦然,被他看得芙頰暈紅,下意識地伸手,輕輕掌他一耳光。

  他的反應可大了,哀叫地摀住自己遭襲的半邊臉頰。「好痛!」

  「活該。」她不表同情。「誰教你膽敢輕薄我?」

  「真的很痛耶!」他委屈似地睜眼瞪她。「妳這女人,手勁怎麼這麼大啊?」

  她輕聲笑。「你以為『女武神』是叫假的嗎?」

  「可惡!」他抱怨。「這麼俊俏的臉蛋虧妳打得下手,妳瞧瞧,瞧瞧是不是都腫了?」

  他將臉龐湊近她。

  她笑著躲開,捶他肩頭一記。「別撒嬌了,我才那麼輕輕打一下,會腫才怪。」

  「就真的腫了嘛。」他好哀怨。「還不幫我呼呼?」

  呼什麼呼啊?

  真雅忍俊不禁,看著眼前這裝瘋賣傻,幼稚又耍賴的男人,一時真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無名,你啊……」

  「我怎樣?」他仍不停作勢撫摸自己臉頰,擺出一副疼痛的姿態。

  她凝睇他,又想笑,又有些難過。「你不怨我嗎?」

  他眨眨眼,聽出她話裡的憂鬱,收斂笑意,正色說道:「該做什麼,就去做吧!只要是妳決定的事,我一定全力支持。」

  即使她可能辜負他?她無言地望他。

  他看透了她的心,微微一笑。「我說過,妳要這片江山,我便會盡全力助妳拿下,不計任何代價。」

  看來他已經猜到了。她早知道他聰穎機敏,不比尋常,曹家趁勢逼她聯姻,怕也在他預料當中。

  他猜到她正考慮拿自己的婚姻當利益交換的籌碼,斟酌著是否下嫁另一個男人,卻依然無怨無悔地相挺。

  一念及此,真雅滿腔感動,難以自抑,不由得主動傾身上前,親親他臉頰。

  「要親也親這裡嘛。」他尚不滿足,指指自己的嘴唇,黑眸閃著調皮的光。

  她臉更熱了,嬌嗔地橫他一眼。「你想得美!」

  沒錯,他的確猜到了。

  他早聽說,曹氏內部有一股勢力意欲與當今太子結盟,若是事成,對真雅的成王之路便會大大不利。

  真雅以公主之姿身兼武將,一向與曹家交好,如今曹氏內部分裂,她必然得付出更多心力以求鞏固曹家之支持。

  什麼最能緊密結合雙方關係?

  自然是婚姻了。

  他料想到,曹家必會趁勢逼婚,尤其曹承熙對真雅一向痴心,怎可能放過如此大好機會?

  那傢伙雖然不夠機敏,但也不是個傻子啊!

  尋思至此,無名自嘲一哂,抬起一雙黑眸,吊兒郎當地望向端坐於鳳椅上的美女。

  希蕊王后,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女人,也是他不能公開的親生母親。

  他懶洋洋地睨著她,無須多想,也猜得到她今日召見他有何用意。

  「絕對不能讓真雅答應與曹承熙聯姻。」

  果然,她慢慢悠悠地落下這麼一句。

  無名冷哼,手裡拈著根方才在御花園撿來的草稈,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姿態很是傲慢。

  對他輕狂的態度,希蕊似是習慣了,也不與他計較。「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聽到了。」

  「既然如此,你有何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他聳聳肩。「真雅想做什麼,她自會決定。」

  「說這什麼話?」希蕊斥責他。「莫非你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與別的男人成親嗎?」

  「為何不能?」他挑釁地反問。

  希蕊一窒,柳眉輕蹙,打量他片刻。「我以為你喜歡她。」

  「我是喜歡。」他坦然承認。

  「既是戀慕她,又怎能甘心將她讓給別的男人?」希蕊不解。

  「誰說我讓了?」無名甩甩草稈。「真雅可不是東西,她將是這個國家未來的女王,即便成婚,她也不會屬於任何男人。」

  希蕊滿臉狐疑。

  「聽不懂嗎?」無名冷笑。「我的意思是,就算她與別的男人成親又如何?我就是喜歡她,就是想接近她,就是會天天黏在她身邊,誰也趕我不走。」

  「你該不會是想當她身邊不成材的小白臉吧?!」真沒骨氣。

  「不會吧?」無名作勢撫摸自己的臉。「我這臉明明一點也不白啊。」

  「你!」希蕊惱了。都什麼節骨眼了,這孩子還跟她開玩笑?她坐不住了,霍然起身,盈盈走向他。「你是聰明的孩子,無名,不該不懂得我跟你說這番話是何用意。」

  他別過頭。

  她見他漠然不理,微微提高聲調。「這個國家的王位,應當是屬於你的。」

  「我可不希罕。」他跩得很。

  「無名!」他的母親動氣了。

  到底有何資格對他動氣呢?無名冷誚地想,轉過頭,眼神冰冽。「莫要以為我身上流著跟妳一樣的血,妳便能對我指指點點了,不錯,我是從妳肚皮裡蹦出來的,但我從不認為妳是我娘。」

  希蕊聞言,怒火滅了,黯然嘆息。「到如今你依然恨我。」

  怎能不恨?他瞠視她。當初是誰嫌他沒利用價值,生下他後便丟棄他不管?就因為他是申允太子的血脈,會阻撓她勾引靖平王的大計,她便視他為棄子,連個名字都不屑給他!

  他真不明白,這個當年狠心拋棄親骨肉的女人,如今怎有臉面以他親娘自居,還口口聲聲為他好,欲扶持他成王?

  可笑!

  「娘承認是自己錯了,但你也要替我想想,當時我一個弱女子,又能做出何種選擇?為了更高遠的目標,總是得有所犧牲。」

  所以他便是她為了實現野心的犧牲品嗎?

  無名一拂衣袖,將草稈甩落地。「我沒必要聽妳在這邊連篇廢話。」

  語落,他轉身便要走,希蕊揚聲喊住他。

  「你不聽我的,總要聽你師父的吧?」

  什麼?!

  他一震,步履凝住,好半晌,緩緩旋回身。

  一名身穿藏青衣袍的中年男子從梁柱後走出來,面容剛硬,瞳神肅冷,定定地瞅著他。

  無名心一沉。「師父。」他恭恭敬敬地喚了聲。

  對這世上所有的人,他都是放浪不羈,唯有對這個從小養育他的男人,他說不出一句猖狂的話。

  「虧你還記得我這個師父。」洛風冷冷地回應。

  無名苦笑,看看師父,又看看生下他的那個女人,心知這兩人已連成一氣,準備合作將他逼上王位。

  「可是師父,你分明是……討厭她的。」

  很小的時候,師父便曾對他說過,他的體內流著和「那人」一樣的血,當時師父鄙夷的口氣,至今他仍深深記得。

  師父憎惡他親娘,看不慣她不能為他父親守貞,為了權勢,急急投向靖平王的懷抱。

  師父將被拋棄的他帶在身邊,從小便教育他,他有個心如蛇蠍的娘親,背叛了他的父親。

  可現今,師父卻跟最痛恨的女人合作了。

  「大業為重,當不拘小節。」洛風看出他的疑問,淡淡說道。「師父與她結盟,也只是為了助你成王。」

  可他並不想當王!

  無名悲憤地注視師父,從小到大,師父何嘗真正聽過他的心聲?那些效忠申允太子的殘黨死士,又有誰真正理解他的想望?

  他不欲成王,對這片江山毫無野心,他想要的,不過是身為尋常人的快樂,他要的,是愛與親情。

  可沒有人給他,他真正想要的從來得不到,只有真雅,她是第一個對他溫柔的人,撫慰了他冰冷的心,從此以後,他願為她視死如歸。

  「你若要成王,勢必利用真雅公主,你當成為她的男人、她的夫君,絕不能讓她落入別的勢力手中。」洛風警告。「所以務必阻止她與曹家聯姻,她婚姻的對像只能是你。」

  這些他都知曉,早聽師父叨念過幾百遍了,當初會接近真雅,也是意欲藉由親近她,得她信任,以便培植屬於自己的勢力。

  但如今,他不要了。

  「師父,我不要了。」無名抗議,猶如受困的野獸,嘶聲悲鳴。「我跟你說過,我並不想成王,不想與真雅爭這片江山。」

  「我也說過,這一切由不得你。」洛風語氣寒冽,臉上毫無表情。

  「那你要我怎麼做呢?!」無名懊惱地吼,簡直快發狂了。「真雅若要與曹承熙成婚,我又如何能阻止?」

  「很簡單,只須你先與她生米煮成熟飯便成了——」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3 10:36 PM

第二章

  「公主殿下,是該有所決斷的時候了。」

  是日,曹承熙趁著承辦公務之便,再次向真雅提出要求。

  真雅沒立刻答話,在一份文件上落款後,這才緩緩揚首,明眸迎向面前凜然肅立的男子。

  曹承熙,兵部令曹儀之子,曹家年輕一代最受矚目的俊秀,亦是跟隨她多年的心腹。

  他去世的兄長曹承佑,曾被希林百姓封為用兵之神,亦曾是她的摯友、她的導師,是她芳心之所慕,但對於一直渴望取代兄長的他,她卻無法生出任何不尋常的情愫。

  「我一定設法說服我那些家族長輩們全力支持殿下成就大業,殿下應當也知曉,除了軍事力量外,我們曹氏家門亦在圓桌會議上控制不少席次,您會需要我們的。」曹承熙熱切地游說。

  「我明白的,承熙。」

  他說的,她都懂,只是——

  「若是您對與我……」曹承熙尷尬地清清喉嚨。「若您對與下官成親有所疑慮,下官願保證,我對殿下一片赤誠,當上駙馬後,亦會對您百依百順,極力扶持,助您稱王。」

  他字句斟酌,即便私下與她獨處,仍不忘使用敬語。

  真雅明白,這是他端方嚴謹的個性使然,或許終其一生,他都不會有所改變。

  她靜靜地望著他。「我從沒懷疑過你對我的忠心。」

  「那殿下還猶豫什麼?莫非……」曹承熙頓了頓,帶著幾分猶疑的目光梭巡於她冰清容顏。「殿下另有意中人?」

  她怔了怔,不承認,卻也不否認。

  這含蓄的反應已足夠說明一切,曹承熙急了。「不可以是他!」他嘶聲喊,神態焦灼。「殿下,誰都可以,就他不行!」

  就他,不行嗎?

  真雅默然,心口沉甸甸的,泛著冰涼。

  曹承熙見她沉默不語,更焦急了。「殿下,您明知無名的真實身份,他是申允太子的血脈,背後還有一群殘餘的舊勢力,他只會成為您的麻煩,事實上,您早該除掉他——」

  「他並無意成王。」她悠悠地打斷他。

  「就算他無意好了,他背後的勢力容得他為所欲為嗎?」曹承熙言語如刀,一刀見骨。

  真雅隱隱地痛。

  「殿下,您要留他在身邊,下官無法反對,但萬萬不可與他成婚啊!」

  「……我沒想過許他婚約。」她早立志,她的人,她的心,都是屬於這個國家的,而他,絕對不是能與她共享王權之人。「我很明白,我的婚姻不由得我私心作主,你退下吧!讓我好好想想。」

  屏退曹承熙後,真雅獨自坐在執務室裡沉思,思緒千絲萬縷,終究理不出頭緒。

  果真到了該拿她的婚姻作為政治籌碼之時了嗎?她曾想過,不到最後一刻,她絕不婚,現下已到了那一刻嗎?

  她懊惱地嘆息,一時之間心海波瀾起伏,無法冷靜。她離開兵部,來到馬廄,躍上最鍾愛的駿駒,策馬疾奔。

  一路穿過宮外大片園林,來到湖岸邊,意外地發現有個熟悉的人影早坐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逍遙自在地握竿垂釣。

  是無名。

  她俐落地下馬,將韁繩圈在一株樹幹上,朝他走去。

  「你這是在做什麼?」

  無名回過頭,朝她笑出一口白牙,笑得她有些眩目。

  「你怎麼也會來?」

  「很悶,出來透透氣。」她答。「你呢?」

  「看不出來嗎?」他甩了甩手中的釣竿。「我在釣魚。」

  她瞇眼,仔細瞧了瞧空無一物的魚鉤。「釣魚怎麼不用餌?」

  「我這叫『願者上鉤』,不願也不勉強。」他話說得瀟灑,笑容爽朗,她看著,鬱悶的心房彷彿撥開了雲霧。

  「我瞧你是釣好玩的吧?」她笑道。「有成果嗎?」

  他一攤手。

  「看來這湖裡的魚兒都很聰明,不願上你的鉤呢!」她戲謔。

  「要不你來試試?看這些魚兒遇上你會不會便傻了?」他玩笑似地邀請,她沒多想,便點點頭。

  他伸手,一個輕巧的迴旋便將她也拉上石頭,兩人並肩坐著,他將釣竿遞給她,自己則從懷裡摸出一顆糖球,拋進嘴裡。

  「我也要。」她說。

  他笑著又掏出另一顆糖球,塞進她的櫻桃小口。

  天色蔚藍,天空浮著一朵朵胖乎乎的白雲,雲影映在清澈的湖面,輕盈她隨水游動。

  兩人都不說話,享受片刻的靜謐,真雅握著釣竿,釣竿無餌,果真一動也不動,看來湖裡的魚群都不傻。

  想著,她笑了,笑過後,心房又淡淡地籠罩憂鬱。

  「還記得嗎?」她驀地揚嗓,嗓音沙啞。

  「記得什麼?」他問。

  她沒看他,定定地看著釣竿的魚線在湖面上微微顫動。「我們說過要一起去看沙漠飛雪,都快走完那片大草原了,只差幾天,便能抵達沙漠。」

  她忽然提起往事,他有些驚訝。

  「記得嗎?」

  「嗯。」當然記得。

  「是我堅持要回來的。」她說。

  「嗯。」他應。

  她望向他,水眸迷離,漫著煙霧。「你會不會氣我?再晚幾天回來就好了,再晚幾天,說不定我們便能親眼見證沙漠飛雪的奇蹟。」

  他搖搖頭,笑笑。「早幾天晚幾天有什麼分別呢?還不就是下雪嘛,看不看也無所謂。」

  可總是了卻了一樁心願——

  若是有朝一日她當真坐上希林王座,這願望,怕是永無實現的一天了。

  她憂傷地睇他。「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有啥好對不起的?」他撇撇嘴,一副很拿她的多愁善感沒轍的樣子。「還以為你征戰沙場多年,比大男人還爽快,怎麼也跟一般娘們一樣,婆婆媽媽的!」

  「別這麼對我說話。」她故作不悅地瞇瞇眼。「我可也是個公主。」

  他聳聳肩。「我從來沒當你是公主。」

  「那你當我是什麼?」她順著他話鋒問,可話才落下,便後悔了。

  他亮燦如星子的眼眸大膽放肆地盯著她。「我當你——是我的女人。」

  果然,她就知道自己不該問的,將話題導往這般曖昧的方向,是她的錯。

  真雅斂眸,試著端出冰凝的臉色,這曾是她的招牌表情,但面對他,她愈來愈難以裝冷淡了。

  相反的,她甚至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臉紅。「你……還有糖嗎?」

  「你還要吃?」

  「對,還要。」她徙勞地想轉移兩人之間浮動的異樣親暱。

  「剛才那是最後一顆了。」無名可惜似地嘆道,頓了頓。「要不吃這個吧!」他拾起擱在身旁的一方食盒。「這是我出來前請膳房幫忙做的點心,我跟廚娘她們說是要跟你一起吃的,她們可巴結了,做了好幾種不同口味的呢!」

  「你啊,就只有想吃甜食的時候會抬出我這個公主的名號。」她揶揄。

  「此時不利用,更待何時?」他還理直氣壯呢。

  「呿。」她賞他白眼,接過食盒打開,裡頭琳琅滿目地裝滿各樣精緻點心。「還說要跟我一起吃呢,若是我今天沒遇上你,你不就一人獨享了?」

  「本來就打算獨享的啊!」他一副可惜的表情。「這些東西,我一個人吃還嫌不夠。」說著,他拿起一個豆沙包填入嘴裡。

  她也跟著拿起另一個。

  兩人你一個、我一個,像孩子般地搶食,倒不是真的餓了,只為了那番說不出的樂趣。

  為何跟他在一起,就算是做這等幼稚的傻事也覺得開心呢?

  真雅感嘆地尋思,凝睇他有稜有角的側臉,心弦牽動,他曾忝言自己生得俊俏,要說俊俏,他肯定是比不上承熙的,卻有股難以言喻的性格,尤其當他這般滿不在乎地笑著的時候,那微勾的峻唇總是透著幾許邪惡的魅惑。

  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重男色之人,但每每望著他分明的五官,看著他肌肉勻稱的身材,以及散漫微敞的衣襟下露出的一截古銅色胸膛,心韻便會不由自主地加速。

  這實在不是個好現像啊!

  想著,真雅又抓起一個糖酥點心,咀嚼著,不知為何,愈吃愈是心跳狂野,全身臊熱。

  「怎麼這麼熱?」無名蹙眉,展袖抹去鬢邊逸出的汗水,又更敞開衣襟。

  「你也覺得嗎?」原來覺得臊熱的不是她一個。她搖動雙手在臉頰邊攝風。

  無名轉頭看她,見她頰染霞色,水眸含春,紅唇若初綻的芙蓉微張,心臟不覺猛烈悸跳,撞擊胸口。

  「無名,我覺得好奇怪……」她迷惘地望著他,猶疑片刻,忽地探出素手,指尖輕輕地觸碰他裸露的胸膛。

  這一碰,如野火燎原,灼燒他體內不安分的血流。

  他驀地展臂擁抱她,她沒有抗拒,主動偎近,健臂如鉗,逐漸收緊,鎖住她柔軟的嬌軀。

  她貼著他的臉,嗅著他身上強烈的男性氣息,神智暈蒙,幾乎不知所之。

  肌膚相親原來是如此曼妙的滋味,她還想更靠近他,跟他黏得更緊,想揉進他體內,與她骨血交融。

  她不知所措地在他懷裡扭動身子,每一個磨蹭都是對他最嚴苛的考驗,最極致的誘惑。

  他心蕩種馳,不覺埋唇吻她,她生澀卻熱烈地迎合著,與他相吮。

  他想要她。

  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以天為幕,以地為席,與她盡情纏綿,滿足最原始野性的慾望。

  大手鬆開她衣帶,滑入她衣襟內,探索她細膩如絲的肌膚……

  「不可以,不能在這裡……」真雅努力把持最後一絲理智,推開他,她伸手拉攏自己的衣襟,顯得又是羞愧,又是鬱惱。「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這不像我。」

  無名瞪著她。

  的確不像,以她的端莊自持,不可能這般主動對他投懷送抱,除非……

  他神智乍醒,腦海閃過清銳的念頭。「有人在點心裡下藥!」

  她震懾,倏然揚眸。「你說什麼?」

  他繃緊身子,雙手握拳,鬢邊墜下大顆冷汗。「是我師父跟希蕊王后,他們要我跟你……生米煮成熟飯。」

  「什麼?怎麼會……」她不敢相信。

  他亦是不敢置信,當時他們提出這荒謬的提議時,他分明已經嚴正拒絕了,不料他們竟會來陰的。

  無名恨恨地咬牙。

  真雅瞠視他。「你知道這件事?你明知道……怎麼還……」

  「你莫誤會。」他擰眉。「我也沒料到他們會……真的下手。」

  「你怎會料不到?」她尖銳地反駁,又急又惱,一面又要跟體內令人羞恥的情慾對抗。「你那麼、那麼聰明,萬事都在你……預料當中,」

  她嬌喘急促,每一句都是對他嚴厲的指控。

  他覺得受傷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咬唇,費盡千辛萬苦往後退,拉開與他的距離。「如果你以為得到我的身子,便是……得到我的人,那我……告訴你,不可能……」

  她在說什麼?!

  他瞪著她,見她蜷縮著身子,陣陣顫慄,明明面臨排山倒海的慾望,卻倔強地以雙手環抱自己,寧願唇瓣咬出血來,也不許自己投降。

  是啊,她冰清玉潔的身子是屬於這個國家的,不容他玷污。

  她說過,即便她留他在身邊,她的心也不可能全給他,她的心裡已有了這片江山,有了黎民百姓。

  「即便你不想我嫁給承熙,也不該這麼做——」

  「在你心目中,我是這種卑鄙小人嗎?」他打斷她,嗓音沉啞,胸口凝冰。「不錯,我是不屑所謂的正道,不懼於走邪道,但你以為我會為了得到你,便用這種手段嗎?」

  她震顫地望他,聽出他話裡蘊著憤怒,以及某種深刻的落寞。

  「真雅,你未免太小瞧我。」語落,他從懷裡摸出一把利刃,迅雷不及掩耳地往自己一條臂膀刺落。

  「你做什麼?!」她驚駭地尖叫,連忙傾過身察看他傷口。他這刀刺得好深,猩紅的血自傷口汩汩流出,她心疼不已。「你為何……要這麼做?」

  「你別過來!」他推開她。

  她怔然望他,看著他自行撕下一段衣袖,包紮傷口。

  她忽然明白了,他是要藉著手臂傷口的疼痛來抵禦春藥發作,劇烈的痛能讓一個人忘卻慾念。

  這都是為了她,為了保全她的清白,可她卻誤會了他。

  她用力咬唇,悔恨莫及。

  「你聽著,真雅,我不管你要嫁給誰,與哪個家門聯姻,那都不能阻擋我對你的愛,我不會因為你名義上屬於別的男人就放棄你,不敢愛你。」他一字一句,表白心聲。「你記著,此生此世,你擺脫不了我!」

  此生此世,她擺脫不了他。

  這是威脅,更是他誠摯的愛語,她懂了,他既不計世俗的眼光相隨於她,便不會用世俗的手段逼迫她,他不會強要她的人,甚至容許她不交心。

  他只想愛她而已,只想要她的愛。

  她怎麼能誤會他呢?不該懷疑他的……

  她覺得心酸,眼眶不禁泛紅。「對不起,無名。」

  他撇過頭,不看她。「你無須道歉,我只要你相信我。你記得自己對我許下的第三個承諾嗎?你說過會信我。」

  「是,我相信你。」她伸平撫摸他臉頰,凝定他的眸,滿蘊說不出口的憐愛。「我信你。」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懷疑他了。

  ※ ※ ※

  「我不結婚。」

  隔日,真雅喚來兵部令曹儀以及曹承熙,宣示自己的決定。

  兩人臉色一變,正想說話,她微擺衣袖,不慌不忙地解釋。「不只是承熙,任何男人,我都不會嫁,若是能坐上希林的王位,我將終生不婚。」

  她欲獨身一輩子?

  曹氏父子愕然,疑惑相望。

  「我想過了,我既欲成王,我的夫君便不能是朝中大臣,否則他將藉此結黨營私,即便他個人無此意願,巴結籠絡他的群臣必不會少,情勢將促使他成為我的禍患。」她頓了頓,深幽的眸光慢悠悠地掃過曹氏父子。「女王的權威不容挑戰,我的天下,不能與枕邊人共享。」

  她言語若冰,意態堅定,曹氏父子惘然無言。

  「這麼多年來,我們向來走同一條路,同心協力,你們對我鞠躬盡瘁,我銘記在心,若是你們了解我,便該信任我,有朝一日我登基為王,必不會忘了你們的汗馬功勞,到時我自會論功行賞,無須以婚姻束縛,我也不會辜負於你們。」說著,真雅淡淡揚唇。「你們說,是嗎?」

  她這番立論合情入理,既褒揚對方待己之忠誠,同時亦隱含威嚴,警告對方不得以婚姻行威脅。

  軟硬兼施之下,曹氏父子一時尋不出話來反駁,只能愣愣地聽著。

  半晌,曹承熙總算啞聲開口。「殿下說的是真的嗎?登上王位後,您果真將終生不婚?」

  「不錯。」真雅堅毅地頷首。

  他悵惘,眸光明滅不定,看得出對她此番宣言很是震撼。

  倒是老謀深算的曹儀,很快便判讀了他們無法改變公主的心意,她能在戰場上殺伐決斷,對自己的婚姻,當然能夠有所堅持。

  「臣明白了,就照殿下的意思吧。」他讓步了。

  但曹承熙仍不情願。「可是殿下,我與父親雖然一心效忠於您,但家族其他長輩卻是頗有異心,他們或許會與太子結盟——」

  「若是如此,那便是我個人能力不夠,他們不信任我能成王,寧願選擇另一個人。」真雅頓了頓,唇畔噙著一抹清冷,眼神凝冰。「那麼,我自也會有所抉擇,誰是可用之材,又對我忠心耿耿,我總是能分辨得出來的。」

  這話挑得很明了,曹承熙還想說些什麼,但曹儀阻止他,拉著兒子退下。

  「爹!為何不讓我說?」曹承熙抗議。

  「還能說什麼嗎?」曹儀皺眉,粗聲駁斥。「你看不出來嗎?公主已然是鐵了心了!」

  「可是——」

  「她是王。」

  「什麼?」曹承熙一愣。

  「她會是個偉大的女王。」曹儀低語,捻鬚微笑,神情帶著讚賞與嚮往。「她自有所堅持與原則,絕不輕易屈服,即便想要王位,也不會為了稱王,許人不該許的東西,交換利益——她會是個很好的王,她有那樣的資質。」

  曹承熙怔怔地聽著父親感嘆。

  「承熙,認了吧!」曹儀諄諄勸誡兒子。「這樣的女人,不會委身於任何一個男人的,她心胸懷抱的是整個國家,是天下蒼生。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要他死心嗎?多年的相思,滿腔的愛慕,要如何瀟灑地放下?

  曹承熙惆悵地尋思,揚首,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

  ※ ※ ※

  「是嗎?真雅拒絕了?」迷濛的月色下,開陽佇立於東宮花園池畔,聆聽心腹屬下的報告。

  赫密帶來的這個消息令他有些意外,他默然深思,手上習慣把玩著一管翠玉橫笛,這是當年同父異母的兄長德宣太子臨死前送給他的,最後的禮物。

  「是,聽說她不但拒絕了曹氏父子聯姻的提議,後來又召集了所有跟隨她的親信,公開做了一番宣示,她說,有朝一日若是成王,她將終生不婚。」

  「終生……不婚嗎?」開陽咀嚼著王妹此番宣言的深意,忽地笑了。「不愧是真雅,不愧是她。」

  赫密觀察主上的神情,頗感不解。「看來殿下對真雅公主的決定似是感到佩服?」

  「不錯,我是佩服。」

  「為什麼?公主拒絕與曹家聯姻,豈不等於將曹家半邊勢力拱手奉送給您?她應當知曉,曹家另有一群耆者力促與主君您以婚姻結盟。」

  「真雅不在乎。」開陽淡淡揚嗓,剖析王妹的心境。「她著眼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一旦答應與曹承熙成婚,將來她即便登上王位,王位也未必坐得安穩,因為倒向她夫君的勢力反而會對王權造成威脅,曹承熙很可能會成為第二個希蕊王后。」

  「也就是說,她若想成婚,夫君絕不能是朝中任事之人?」赫密有所領悟。

  開陽頷首,補充說明。「除非她願意委身下嫁給一個無所事事的男人,但大好男兒,怎可能不想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真雅怕也看不上那種一無所成的男人。」

  「所以乾脆說自己不婚了?」

  「重要的是她也不願因此受脅迫,她仍是堅持一貫的原則,不肯拿自己的婚姻作為交換政治利益的籌碼。」

  「原來如此。」赫密懂了,但他想想,還是搖頭。「不過公主如此作為,在屬下看來不甚聰明,若是因此失去曹家相挺於她的勢力,她也無法坐上王位啊!那又如何能論及成王以後的政局形勢?」

  「你的意思是,不管如何,先設法奪取王位再說?」

  「難道不該如此嗎?」

  開陽微哂。「就此點看來,沒錯,真雅此舉確實不甚圓融,不知變通。」

  「但是殿下依然感到佩服?」赫密聽出主君的弦外之音。

  「倒不是佩服。」

  是羨慕。他羨慕真雅能堅守原則,而他,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

  開陽尋思,唇畔依然噙著笑,那笑銳利不減,誰也看不見那密密藏在笑意後的傷痛。

  他的心門,牢牢地鎖著。

  「真雅既然放棄與曹家聯姻,那麼就是我們分裂曹家勢力的時候了,務必要令曹家另一派的耆老確確實實地倒向我們——去告訴他們,我同意迎娶曹雪藍。」

  「是。」赫密欣慰地領命,很高興主君終於做了該做的決斷。

  太子妃死後,他和師妹月緹都很擔心太子會一蹶不振,不料他行事反倒更加利落明快,彷彿不曾痛失愛妻。

  「我父王那邊可有異狀?」開陽詢問。

  「目前倒沒什麼動靜。」赫密報告。「殿下日日親自侍奉湯藥,看來陛下對您的孝心很是感動,王后娘娘三番兩次請求與陛下會面,他都不肯宣見。」

  「但他見過德芬與真雅吧?」

  「是,兩位公主都曾私下召見過,但都只見過一次而已。」

  「一次就夠了。」開陽把弄著橫笛,若有所思。「只須見過一次,便能讓我父王決定是否要廢黜我。」

  「廢黜?」赫密大驚。「殿下怎會這麼想?陛下明明——」

  「你以為他天天讓我侍奉湯藥,便是信任我嗎?」開陽冷笑。「我父王早就懷疑我了。」

  「陛下……懷疑您?」赫密猶豫,表面看來不似如此啊!

  「怎麼可能不懷疑?」開陽自嘲。「我在他壽宴那夜發動政變,又有人在他酒水裡下藥,雖然他不相信王后的說法,不認為是采荷所為,可不表示他認為那事與我無關,畢竟我發動政變的時機太巧了。」

  「可您政變的對像,是王后,並非陛下……」

  「他哪能確認我究竟是針對誰呢?或許真是我等不及想坐上王位,意欲提前除掉他這個父王也說不定。」

  「可是……」赫密又糊塗了。「若是陛下不信任您,又怎會讓您日日親侍湯藥?這不是很危險嗎?」

  「不讓我接近,會更危險。」開陽慢條斯理地分析,黑眸迸出凌銳的冷光,如夜色裡一頭藏匿的猛獸。「不如裝作信任我,遠離王后,鬆懈我的心防,我反而不至於輕舉妄動,他也能暫且保住性命。」

  赫密茫然,他這個主子的城府深,他知道,但那個年邁昏庸的靖平王也有此等敏銳心機嗎?

  開陽看出屬下的遲疑,笑笑。「莫要小瞧我父王,當年他能於殘酷的政爭中苟活,坐上王位,也不是全靠運氣。」

  「是。」赫密定定神。「那依主君所見,陛下接下來會如何做呢?」

  「這個嘛。」開陽勾唇,似笑非笑。「我想,他會先召開圓桌會議吧!」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3 10:49 PM

第三章

  「是王后親自交給你的密函?」

  幽靜的寢殿內,靖平王讓一干服侍的宮女護衛遠遠地站著,床前放下簾幔,與年老的御醫低聲對談。

  老御醫趁著診斷之便,適才偷偷遞給靖平王一封密函,信箋用蠟密密封印。

  「嗯,密函確是娘娘親自交給微臣。」

  「她說了什麼?」

  「倒沒說什麼,只交代我務必要將這封信確實交到陛下手上。」

  「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老御醫走後,靖平王躲在簾幔內,悄悄拆信細閱。正如他所料,王后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指控壽宴當夜太子密謀政變,並且藉由太子妃親手料理的餃子宴對他下藥,事後為了湮滅人證,又安排一場大火,除去采荷。

  王后於信上指證歷歷,彷彿真有其事,靖平王看著,薄唇一勾,微微冷笑。

  他不是笨蛋,對壽宴當天發生的一切,他心裡也自有斟酌,對那個表面事親至孝的太子當然也有所懷疑。

  只不過他不相信太子,並不表示他便會被王后所惑,他很清楚她想藉由扶持真雅,為自己的私生子無名打下一片江山。

  若是他輕易廢了開陽,豈不如她所願了?

  何況現下太子的聲勢如日中天,能是他說廢就廢的嗎?弄不好反倒搭上自己一條老命。

  這兩隻狐狸,對他的王位虎視眈眈,他若是偏向任何一方,那才是傻了。

  得想想辦法改變這形勢才行。

  問題是,該如何改變呢?

  靖平王皺眉沉思。若是開陽與真雅,都不足以信任,也不能夠託付王位,那麼,只有德芬了。

  他的三名子女,如今只剩德芬稍稍令他安心,這些年來她以天女身份主導國家祭祀,其星像預言也頗令朝中大臣與民間百姓信服。

  況且,之前她還曾在一場祭典上親自接下神詔——

  若達天命,國運難繼。

  德行芬芳,流傳百世。

  至今他仍深深記得神詔內容,雖說那於天燈上浮現字樣的神詔,其真實性令他頗有疑慮,但當時圍觀的王城百姓們都看到了,也都深信天女將是未來承繼希林王位的最佳人選。

  若是他能妥當做些安排,再度挑起輿論……

  一念及此,靖平王瞇起老眼,微一用勁,將手中的紙揉成一團。

  ※ ※ ※

  連續數日,王都之內均現異像。

  先是不知何人,於大街小巷張貼布告,將數年前天女德芬於一場祭典上接下的神詔內容清清楚楚地寫下。

  而且,是以鮮血一筆一劃寫就的,血淋淋的字跡教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

  接著一連串事情發生,農舍的雞鴨家禽遭到斬首,豬牛等家畜亦不知染上何病,一夕暴斃,夜晚,在王宮方向處的天際出現一群來歷不明的光鳥,羽翼燃著猶如鬼火的青焰。

  百姓們都嚇呆了,流言蜚語不斷,有人說,這是靖平王違背了上天的旨意,立開陽為太子,才惹來神之震怒。

  「天女才是上天屬意的王啊!」

  「沒錯,德芬公主才是我們希林的下一任國主!」

  「忤逆天意,上天會降下懲罰啊,這就是神在警告我們。」

  市井之內沸沸揚揚,百姓騷動。

  謠言很快傳回宮內,各方人馬都有所聽聞,也都開會密商。

  德芬也聽聞了,她的情人黑玄很早便在全國各處布下眼線,收集各項情報消息,王城內的動靜自然逃不過他的耳目。

  「這是怎麼回事?」

  這天,黑玄調查過後,回到天女殿,德芬吩咐膳房備了一桌酒菜,為他接風洗塵。

  他坐下,先暢快地嘗了幾口平素愛的菜色,又連乾了三杯酒,眼見德芬笑望著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樣,劍眉一挑。

  「怎麼你好像一點也不急,難道你不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好奇自然是好奇的,只不過你才剛奔波回來,一定累了也餓了,先吃點東西填飽肚子再說。」說著,她殷勤地挾菜給他。「這你最愛吃的,可是我請廚娘教我、親自慢火熬燉的唷,你嘗嘗,好不好吃?」

  堂堂公主為他洗手作羹湯,如此情致溫柔,令黑玄很是感動,禁不住湊過身去,攬著她纖腰使在她軟嫩的唇上印下一個香吻。

  「喂!」她又笑又羞。「你吃得滿嘴油膩膩的,還這樣輕薄人家!」

  「誰教你這麼善解人意呢?」對她的指責,黑玄絲毫不以為恥,厚顏地笑道。「害我現在都不想吃桌上這些菜了。」

  她訝然揚眉。「你肚子不餓嗎?」

  「餓是餓的。」

  「那怎麼不吃?」

  黑玄深深地望她,黑眸閃著光,笑意噙著股莫名的邪肆。「吃是想吃的,不過……」俊唇忽地貼上她耳畔。「更想吃你。」

  「什麼?」她一驚,急忙推開他,羞澀地暈紅了整張臉。

  他大笑,伸出雙手揉了揉她嫣紅嬌美的臉蛋。「你怎麼就這麼可愛呢?」

  「你這人!」她嬌嗔地啐他。「真是壞透了!」

  「呵呵。」他繼續笑,情人打打鬧鬧,又玩了會兒,這才將話題導回正軌。

  「你查出近日王城內發生的這些事,是誰在幕後主使了嗎?」德芬輕聲問。

  「是誰做的,我還不能十分確定。」黑玄頓了頓,神色變得嚴肅。「不過倒是有不少人暗中懷疑是你做的。」

  德芬聞言,愣了愣,跟著無奈嘆息。「我早料到了,畢竟傳言是上天因為父王沒立我為繼承人而降怒,別人當然會懷疑這些事是我做的了,就連真雅王姊,怕也是在心中對我有所忌憚,只是嘴上不說。」

  「雖然不是你做的,但你確實因此得利,也難免旁人會懷疑。」黑玄凜然低語。「這一切很顯然都是為了製造輿論,迫使陛下考慮撤換繼承人一事。」

  「不可能會是開陽做的,也不會是我王姊與希蕊王后所為,我實在想不透,到底有誰會這麼做呢?」德芬很疑惑。

  「還有一個人,不是嗎?」黑玄提示。

  德芬一怔,半晌,猶豫地揚嗓。「你是說……我父王?」

  黑玄頷首。

  「可是,他為什麼要……」

  「站在他的立場,想必對太子與王后雙方都頗為猜忌,兩方都不能信任,那能夠信任的人,也只剩下你了不是嗎?也只有挺你為王,他才可能保住一條老命。」

  德芬沉默,半晌,忍不住嘆息。對於黑玄的分析,她其實也曾想過,只是一直不願對自己承認。

  「我本來想,我的勢力一直是我們三兄妹當中最薄弱的一個,若是形勢真的不在我這邊,也就算了,不如跟你一起隱居鄉野,過逍遙快樂的日子,沒想到……」

  「陛下此舉,又將你拉回政爭的漩渦了。」黑玄意味深長地接口,伸手握住德芬的柔荑,她的手微涼。「你怕嗎?」

  她搖頭,明眸凝睇他,見他神情滿是關懷,嫣然微笑。「只要你與我同行,我不怕。」

  語落,她偎靠他懷裡,他順勢攬抱她,兩人親密相擁,情意纏綿,盡在不言中。

  正當氣氛旖旎時,一陣急促的跫音倏地傳來,大殺風景,兩人不情願地分開,進來的人是春天,德芬的貼身侍女。

  「公主,陛下那邊派人傳來詔書,請您過去接旨。」

  王上傳詔?

  德芬與黑玄訝異,互看一眼。

  「知道是什麼事嗎?」

  「是,聽說陛下意欲召開圓桌會議——」

  「陛下果真決意召開圓桌會議?」

  聽聞心腹密探的報告,素來冷靜自持的希蕊王后也不禁將驚喜形於顏色。

  「是,日子就訂在明日一早。」

  這麼快?希蕊揚眉。看來靖平王是想速戰速決了,也好,她等夠久了,自從開陽當上太子後,日漸囂張,她早就很郁惱了。

  既然陛下宣布召開圓桌會議,必是為了討論繼承人廢立事宜,也是她拉下開陽的時候了,不過——

  「真雅公主那邊呢?有何動靜?」

  「啟稟娘娘,公主那邊並未傳來特別的消息。」

  按兵不動嗎?希蕊尋思。這可不行,為了對抗開陽的勢力,她與真雅須得結盟才行,合她兩人之力,方能於圓桌會議上掌握多數議事公的席次。

  心念既定,她沾墨揮毫,迅速寫就一封信,交給心腹密探。

  「立刻將這封密函交給真雅公主,就說我有要事與她相商,務必將她請來與我見上一面。」

  「是,小的知道了,娘娘請放心,小的必會不辱使命!」

  ※ ※ ※

  這天,擁有資格參與圓桌會議的十二名議事公陸續接到聖旨,宣示將於明日一早召開會議,至於議事內容,靖平王並未著墨,但眾人都猜得出來,應當是討論近日王城異像,以及是否有必要重新考慮儲君人選一事。

  夏寶德也接到詔書了,他身為十二席議事公之一,又是當今相國,影響力自是不容小覷。

  是夜,他的妻子端來一臉盆熱水,服侍他洗臉,一面問道:「老爺,明天的圓桌會議,陛下該不會是想改立儲君?」

  「嗯,有這個可能。」

  「那你打算支持誰?」

  「這個嘛……」夏寶德猶豫,這些年來他在朝廷步步高升,靠的原是希蕊王后的力挺,兩人是甥舅關係,素來交好,只是後來開陽娶了他孫女采荷,又與王后決裂,他也不得不選邊站,靠向太子這邊。

  只是采荷意外於一場大火中喪生,又有謠言說是開陽為了湮滅人證所為,至此,他對這個孫女婿未免起了疑心,有所怨懟。

  「你應該不會再站在太子那邊了吧?」夏夫人試探地問。

  夏寶德搖搖頭。「雖然采荷死後,太子表現得很悲痛,不過——」他頓住,拈鬚冷笑。

  夏夫人道:「日前你染上風寒,王后娘娘不但親自慰問你這個舅舅,又遣人送來不少珍貴補品,拉攏你的用心很明顯啊!」

  「確實如此。」夏寶德同意夫人的推論。

  「那你會跟王后娘娘站在同一邊嗎?」

  「這事我自會有所決斷,你無須擔心,總之我一定會以我們夏家家門的將來為重,為後代子孫確保一條榮華富貴的道路。」

  夏寶德安撫夫人後,便更衣就寢,一夜輾轉深思,隔日一早,他整冠束帶,穿戴完畢後,迎著晨曦出門。

  家僕為他打開大門,一頂軟轎已備好候著他,他走上前,乍然認出其中一名抬轎的轎夫,大吃一驚——

  「怎麼會是你?!」

  ※ ※ ※

  「為什麼?」

  靖平王坐在議事廳內專為他準備的旁聽席,瞠圓眼,一臉狐疑。

  「為什麼……一個人都沒來?」

  議事廳正中央,擺了一張圓桌,十二張椅子,卻是空盪蕩的,不見人影,十二名議事公竟全數缺席!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身邊的傳令官。「難道你沒把朕宣布召開會議的詔書送交各位議事公大臣嗎?」

  「啟稟陛下,微臣確實送出去了,所有接到詔書的議事公也都蓋印確認。」

  「既然如此,怎麼會一個人都沒出現?莫非是朕記錯時間了?」

  「父王並未記錯時間。」一道清銳的嗓音乍然落下。

  靖平王一怔,望向廳門入口處,開陽不知何時現身,一身戰袍打扮,披著銀色盔甲,英姿凜凜,腰間佩著寶劍。

  居然帶刀闖入議事廳!

  靖平王倒抽口氣,頓生不祥預感,脊背泛涼。

  「你怎麼會來?你來……做什麼?」

  「父王說呢?」開陽峻唇一挑,似笑非笑。「這場會議攸關兒臣的未來,我豈能若無其事?自然得趕來參加了。」

  「你——」靖平王惶慄,眼見這個面帶冷笑的兒子步步進逼,不禁悚然起身,比個手勢,身旁四名帶刀侍衛立即護住他。

  開陽微笑更冷,慢條斯理地拍兩下手,門外雷電般地閃進一群白衣星徒,不待他進一步指示,個個抽出橫刀,團團圍住靖平王。

  靖平王駭然大驚。「你——反了!」

  「兒臣意欲謀反,難道父王近日方知?」

  「你——」

  靖平王還來不及落話,這群白虎令轄下的星徒已開始動作,一陣殺伐,輕鬆寫意地解決了靖平王身旁的護衛,其中兩名星徒,一左一右,強悍地駕住年邁病衰的國君。

  「來人哪!護駕、護駕!」靖平王驚慌失措,嘶聲叫喊。

  無奈廳外卻是毫無動靜,似乎無人注意到廳內發生何事。

  「你——」靖平王這才恍然大悟。「莫非這宮內已完全遭到你控制了嗎?」

  「幾處主要的殿閣,都有我的人馬壓制。」開陽淡淡回應。

  「那這些議事公也是你……」

  「不錯,他們一個個都遭我軟禁,今日怕是無法來參加圓桌會議了。」

  「你、你——」靖平王語窒,實是不敢相信,這個不肖子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舉,希林白開國以來,還沒有一個王膽敢如此蔑視圓桌會議,違論綁架議事公,那些人可都是國內有權有勢的大貴族!開陽不過是區區太子,竟為了奪權不顧觀瞻。「你瘋了嗎?!」

  他瘋了嗎?

  開陽撇撇唇,噙於嘴角的笑意銳利而自嘲。「或許吧,我是瘋了。」他頓了頓,來到靖平王身前,睥睨自己父親的眼神不僅僅是不敬,簡直是囂張。

  他壓低了聲嗓,語調邪魅。「但我也是不得已啊,親愛的父王,您要召開這一場會議,藉著近來王城百姓的輿論動搖那些議事公,意圖在我與王后兩派鷸蚌相爭時,讓他們同意立德芬為儲君,您說我能傻傻地逆來順受嗎?若是遂了父王的意,我這太子之位可是岌岌可危,何況那陰毒的王后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就算無法拱真雅為王,她也會設法先行除掉我——我哪能不力求自保,先下手為強?」

  「所以你就綁架議事公,發動政變?你真是瘋了!」靖平王又驚又懼,氣急敗壞。「你以為自己有何名分大義發動這場政變?這跟上回可不一樣,上回你可以藉口說有人對朕下毒,而你是為了保護朕,但這次呢?你明目張膽地脅持議事公,對朕動刀,此行此舉明明白白就是大逆不道!你想想,史書將會如何記載你今日所作所為?!」

  「史書?」開陽俊眉斜挑,朗聲笑了,笑得暢快肆意,滿蘊諷刺。「我說父王,所謂的史書可是勝利者書寫的,難道您不明白嗎?」成王敗寇的道理,他不信父王不曉。「話說回來,就算史官在史冊上記我一筆,那又如何?我不在乎後世之人對我的評斷。」

  「你——簡直無恥!」靖平王辯駁不過,只能嚴厲痛罵。

  但開陽毫不在意,父王苛刻的言語於他而言宛如一陣清風,船過水無痕。他聳聳肩,從容踱向圓桌,自行端起一杯原本準備給議事公們喝的茶,閒閒啜飲。

  「父王,您說兒臣無恥,但您自身又比我高明多少呢?說到這個國家的王位,可不就是您當年從申允太子手上偷來的嗎?相較於兒臣,您才是真正的竊國者吧!」

  說他竊國?!

  靖平王氣得吹鬍子瞪眼,全身顫慄。「你——放肆!身為人子,竟敢如此當面指責自己的父親!」

  開陽冷哼。「你不是懷疑我殺了采荷嗎?連我自己心愛的女人,我都能漠然除去了,又哪裡會在意與自己的父王為敵,背負這個不肖子的罪名!」

  看樣子他是豁出去了。

  靖平王怒火漸消,取而代之是極度的恐懼與絕望,這孩子將會如何對付自己呢?他……莫不成真會狠心弒父?

  「您放心,現下還不到那時候。」開陽看透了父親的疑懼,冷漠揚嗓。「兒臣只須父王您好好地在這兒待著,別妨礙我成事,若是您願意配合,將來我也會恭恭敬敬喚您一聲太上王。」

  靖平王憤哼,咬牙不語。

  開陽也沒理會父親,又啜了一口茶,一道人影忽地掠進廳內,正是他的親信赫密。

  「外頭怎麼樣了?」他淡淡問。

  「啟稟殿下,白虎令大人已經鎮壓住朱雀令的人馬,此刻已率領星徒們攻進王后寢殿了,正與青龍令手下的星徒交戰中;至於玄武令大人已言明於此次政變保持中立。方才嚴副統領也率兵馬入宮了,所有的宮門都有管制,兩位公主的寢殿以及兵部、戶部等中央政事機構也都被我們的人馬團團包圍,諒他們插翅也難飛。」

  「兵部曹大人沒有反抗嗎?」

  「他被自己的堂弟架住了,昨晚兩人一起喝了酒,曹儀酒還未醒,一時手無縛雞之力,無從反抗,整個兵部群龍無首,也只好棄械投降。」

  也就是說,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中。

  開陽沉吟,眼眸銳光閃爍,意念至激動處,忽地手一用勁,捏碎了茶杯,瓷片割傷手指,滲出血來。

  赫密嚇一跳。「殿下,您受傷了!」

  「無妨。」他冷冷勾唇,渾不在意。「這裡就交給你們了,我到王后那邊去。」

  「您現在要過去?」赫密驚訝。「可是那兒還未肅清呢!雙方正交戰中,刀劍無眼,很危險,殿下不如等情況穩定後再——」

  「別說了。」開陽舉手,止住屬下的勸告,冷著俊臉,眸光陰暗,凍凝如冰,教人看了不寒而僳。「那個女人,我要親自解決!」

  語落,他毅然旋身,袍袖翻飛如鷹,大踏步,走向他期盼已久的將來——

  ※ ※ ※

  「娘娘快逃!」

  數十名護衛簇擁著希蕊王后,勸她盡速由密道離開寢殿。

  「外頭已經被太子的兵馬包圍了,青龍令大人率領星徒們苦戰,但眼看著就要被衝破了。」發話的是青龍令轄下的星宿主——角宿,他奉主子之命。先行前來保護王后撤退。「娘娘再不走,恐怕便走不了了!」

  怎麼會這樣?!

  希蕊不敢置信,神色惶然,她自負聰敏,但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開陽膽敢在召開圓桌會議當天發動政變。他瘋了嗎?這等於是跟國內的大貴族們過不去,公然挑釁,就算政變成功又如何?他以為將來他那個王座能坐得安穩嗎?

  開陽這一擊大出她意料之外,本還計較著真雅不肯與她合作,該當如何是好,這下全是白擔心了!

  「娘娘,快走!」

  刀劍交鋒,殺伐之聲漸近,貼身護衛們個個臉色發白。

  來不及了!

  至此,希蕊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誤,即便她再不甘願,此次確是她棋差一著,讓開陽取得了先機。

  只能退了,保住一線生機,將來總是有希望。

  「走!」她當機立斷,在角宿及侍衛們護送之下,開啟一扇密門,鑽進密道。

  密道暗幽曲折,猶如地下迷宮,其中有數個出口,她選擇走向通往王宮北門之外的那一個,北門出口是一大片王家園林,有利於她暫時藏身隱匿,等待效忠她的王城禁軍來援。

  密道盡頭是一道厚重的石門,年久失修,開門的機關已然生鏽了,須得人力搬開,侍衛們忙結成一列,輪流使勁前推,費了好片刻,終於把門推開。

  天光透入,一群人鬆了一口氣,迎向光明。

  希蕊一時適應不了明亮的光線,微瞇著眼,盈盈走出來。

  「娘娘,我們往哪個方向走?」

  她微一凝思,正欲發號施令,前方忽然射來一陣箭雨,眾人霎時驚慌失措,角宿指揮侍衛們圍在她身旁,密不透風地以身軀保護。

  但肉體之身哪裡抵擋得過鋒銳兵器?不久,侍衛們接連慘嚎倒下,跟著,前方殺出一小隊兵馬,帶頭的正是開陽。

  希蕊凝定原地,全身發涼。「是你……」她恍惚地喃喃。

  他清冷淡笑,躍身下馬。「不錯,是我。」

  「你怎會知道我在這裡?」

  「你以為這王宮的密道只有你一人知曉嗎?」

  希蕊無語。

  開陽輕哼,噙在唇畔的笑意更鋒銳了,如刀如冰,割得人發痛,他手一揮,身後的人馬立即有所反應,赫密當先殺出,與角宿纏鬥。

  角宿是出身貴族的子弟,武功雖不錯,哪裡比得上赫密?不一會兒便教他砍倒了。跟著赫密大殺四方,他的師妹月緹亦聞風趕來,師兄妹連手,很快便將希蕊的親衛隊們殺得乾乾淨淨,一個不剩。

  一具具血淋淋的屍身,東倒西歪地躺在希蕊四周,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從入宮以來,見識過不少驚濤駭浪,卻從無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

  她,就要死了嗎?

  意念如電光石火般閃過,奇異地,她反倒不那麼慌亂了,逐漸平靜下來。

  她直視開陽。「你——恨我嗎?」

  開陽聞言,峻唇一掀,擲落長串笑聲,那笑,如夜梟嘶鳴,尖銳而陰沉,聞者無不心驚膽顫。

  「我親自來送你最後一程,你說呢?」他沒正面回答,但言下之意,十分明顯。

  希蕊領受著他那猶如烈火灼灼的凌厲目光,心沉下,墜入無底深淵,但她表面卻笑著,直到臨死前這一刻,依然堅決不能落居下風。

  她是希蕊,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女人,她能爬到今日這地位,依恃的便是無所畏懼的勇氣與殘忍狠厲的決心。

  即便要死,也得死得高傲,死得有尊嚴。

  她掩下眸,傲然挺立,雙手垂落身側,寬大的衣袖在風中盈飛如蝶。「你殺吧!」

  開陽挑眉,面臨死亡能夠如此毅然決然,他倒也對她有幾分佩服,不愧是長年於這個國家翻雲覆雨的女人。

  但佩服歸佩服,殺還是要殺的,往事歷歷在目,件件掠過腦海,他曾因為這女人忍受無數屈辱,失去至親所愛。

  他最尊敬的兄長,那個軟弱卻又令他掛心的母親,還有,采荷。

  思及與他結髮的妻,她的音容笑貌便清晰地浮現於眼前,那婀娜娉婷的倩影,那溫柔婉約的嗓音,那一聲聲,對他情意綿綿的呼喚。

  眼眸狠狠地刺痛著。

  采荷,他的采荷,當她孤寂地於火場受那焚身之苦時,她心裡想著什麼?可怨著他?或是如她遺書所筆,今生來世都愛定了他?

  他對不起她,不值得她的無悔。

  他,不值得啊……

  他閉了閉眸,倏地抽出寶劍,劍刃冷銳,直指希蕊咽喉。「我要——殺了你。」

  殺了這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女人,是她逼他走上這條王者之路,錯失他僅有的摯愛。

  如今,他再也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人世間至悲至哀,不過如此。

  「你受死吧!」

  他咬牙切齒,揮臂高舉寶劍,正欲斬落,另一把橫刀忽地飛快竄來,擋住凌厲的劍鋒——

  「且慢!」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3 11:07 PM

第四章

  來人是個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左手執刀,右邊臂膀似是受了傷,纏著布巾,一頭墨髮用黑帶隨意束起,於頸後飛揚,斜落的髮遮了半邊額頭,卻掩不住一雙銳氣逼人的眼眸。

  他橫刀於身前,以自己的身軀護住身後的女人。

  開陽漠哼,嘴角一扯,似嘲非嘲。「來救你親生母親了,是嗎?」

  無名一震,銳眸閃過異光。「你知道?」

  「紙包不住火。」開陽淡淡評論。

  無名蹙眉,無語。

  開陽冷睨他,腦海思緒風起雲湧。既然無名在此,表示真雅就在不遠處了,他啟唇,有意挑釁。「你是希蕊王后的私生子,這個身份遲早會傳遍朝廷,到時你還能跟在我王妹身邊嗎?」

  無名一窒,開陽此言一針見血,正是他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心結。「我能不能跟隨真雅,不關你的事。」他倔氣地聲明。

  「啊,或者我錯了,你想要的,其實是藉由真雅取得這個國家的大位?」開陽持續挑釁。

  無名冷哼。「我對這片江山毫無野心,信不信由你。」

  「是嗎?」開陽冷笑,正欲發話,一道冰凝的嗓音搶先揚起。

  「王兄無須著意激怒無名,他不會上當的。」

  是真雅!她果真來了。

  開陽回首,望向真雅,她騎著一匹駿馬,鬢髮散亂,衣衫狼狽,顯然是隨著無名盡力殺出一條血路逃出來的,她身旁跟著一小群護衛隊,或多或少都受了點傷。

  見她身邊帶著護衛,開陽這邊的人馬亦警覺,擺開陣勢,雙方一觸即發。

  開陽舉手,示意他們暫且勿輕舉妄動,氣定神閒地與王妹對話。

  「到如今你還願意稱我一聲王兄,不覺得我今日所作所為過分了些嗎?」

  真雅瞇了瞇眸,不確定他此言是何用意,一時摸不清頭緒,只得平緩著聲調,試著勸他。「王兄此次發動政變,既非擁有大義之名,也不是順應民心,文武百官都不會服氣,即便登上王位,恐怕也難以順利治國。」

  開陽聞言,漫不經心似地笑笑。「百姓才不會在乎誰當王,他們最終只會在意誰能給他們一碗安樂飯吃,只須在位者勤政愛民,做出一番改績,讓他們有飯吃,有安穩的生活可過,他們哪裡管我這王位是用什麼手段拿來的?強取豪奪又如何?」

  「那貴族們呢?」真雅語鋒犀利。「王兄應當明白,今日你脅持的這些議事公們都是希林國內有權有勢的大貴族,圓桌會議等於是他們與王室分享權力的最高機構,你蔑視圓桌會議,等於剝奪貴族們共享權力的正當性。希林自建立圓桌會議制度以來,沒有一任國主膽敢僭越,即便再如何野心勃勃的君王,也得對這個機制表示尊重,如今你卻犯了貴族眾怒,你有把握將來他們不會聯合反你、反這個王室嗎?」

  「這倒的確是個麻煩。」開陽同意地頷首。「不過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

  真雅愕然瞪視王兄不以為意的表情。「你怎能不在乎?這關乎你將來能不能成功統御這個國家!」

  「王妹這是在為我擔心嗎?」輕描淡寫一句,堵回真雅千言萬語。

  她霎時啞口,未來得及反應,赫密與月緹見有機可乘,相互使個眼色,兩人雙劍合璧,齊攻真雅。

  兩邊的人馬因而開戰,真雅受兩大高手圍攻,身旁的護衛隊又被開陽的兵馬纏住,分不開身,無法對她馳援,一時情況危急,險像環生。

  無名心繫戀人,見狀自是十分憂慮,顧不得母親還在身後,幾個飛掠起落,以雷霆之姿奔向真雅。

  「為了情人,連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顧了嗎?」開陽嘲諷,陰寒的目光投向希蕊。

  希蕊不禁打個顫,本已做好了毅然赴死的準備,但此刻又燃起了求生意志,急急旋身,往樹林的方向奔逃。

  開陽冷誚地揚唇,也不去追,從最近的護衛身上搶來一把弓,搭上利箭,瞇眼、瞄準、射出。

  箭矢如流星,凌空飛越,帶著追命的呼嘯聲,追上了希蕊。

  她被刺中了肩膀,痛得當場跪倒,鮮血瞬間滲透了羅衫。

  開陽沒給她喘息的餘裕,又射一箭,這一箭力道更加猛烈,由背後準確地穿心。

  希蕊痛嚎,頹然臥倒,開陽走近她,冷冷地看她在地上抽搐,失魂的眸凄厲地瞪著他,最後,悠悠地斷了氣。

  一代奇女子,至此香消玉殯。

  一陣狂風大作,遠方的天際湧來一團團烏雲,跟著,靜靜地落雨。

  一滴、兩滴,涼涼地融在開陽冰封的眉宇之間,他瞪著腳邊死不瞑目的屍身,眼眸一瞬也不瞬。

  他終於殺了這個女人,親手殺了她。

  快意嗎?興奮嗎?

  他攤開雙手,十指指尖,顫抖著,情緒雖是沸騰,但他卻感受不到一絲絲暢快,血流唱的彷彿是哀歌。

  采荷,我殺了你的表姨母,殺了害死我最敬愛的兄長、害死我母親以及許多手足的這個女人,你知道嗎?

  他在心裡,對著不在身邊的她吐露心聲。

  我應當覺得開心的,你說是嗎?可為何我絲毫感受不到喜悅?

  為何呢?他真的以為,他會感覺到極致的痛快,可一點也不,一點也不……

  「我累了。」他喃喃低語。「真的累了。」

  他恍惚地出神半晌,這才旋過身,望向戰鬥正酣的雙方人馬。

  沒人注意到王后死了,人人只想著護住自己的性命,盼著能在這場激烈爭鬥中全身而退。

  無名以單刀對抗雙劍,竟不落下風,逼得赫密與月緹節節敗退,兩人咬牙,使出同歸於盡的絕招,無名閃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劍,但他也一刀斬落赫密,刀鋒一抽一拉,將對方開膛剖肚。

  見師兄死得慘烈,月緹驚呆了,駭然尖叫。她恨極了無名,如瘋子般地狂掃一陣後,卻是越過無名,直逼真雅。

  她知道,唯有傷害真雅,方能使無名承受無邊的痛,為了替師兄報仇,她絕對要殺了這個公主!

  真雅沒料到劍鋒竟會從身後迅雷不及掩耳地追來,她回身招架,不免倉皇,左右支絀。無名想護她,偏偏腿上受了傷,行動遲緩,慢了一步。

  就這麼短短片刻,月緹便占了先機,她橫揮劍刃,眼看著就要刺傷真雅……

  「小心!」無名驚懼地望著這一幕,訾目欲裂,心急如焚,一把橫刀跟著追去,偏是差了幾寸的距離。「真雅——」

  他痛楚地嚎叫,以為自己即將失去她了,說時遲,那時快,另一把利劍搭過來,替她擋去了慘死的命運。

  無名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出手相救的人竟是開陽——

  他救下真雅後,更毫不猶豫地回劍,斬向自己的心腹屬下。

  月緹應聲而倒,血流如注。

  她圓睜眸,一臉難以置信。「殿下你……為何?」

  「為了采荷。」開陽擲話,眼眸如冰,聲調更猶如寒冬暴雪,凍凝整個天地。「我知道是你和赫密逼她離開我的,尤其是你,那場大火是你精心安排的,對嗎?」

  「確實……是我。」月緹嘔出一大口鮮血。「但我是、為了主上的大業……」

  「為了我的大業,還是為了你的私心?你以為我不曉得你一直暗暗嫉妒采荷嗎?」

  「殿下……」

  「我夠冷血吧?」他質問,面容陰厲如來自地獄的鬼魅。「你們不是一向認為,欲成王者,該當冷酷無情,而我連追隨自己多年的心腹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斬殺,如我這般沒血沒淚的人,很適合成王,不是嗎?」

  他語鋒銳利,每一句都如刀,砍在月緹心上,也砍在他自己魂魄上。

  不錯,他是沒血沒淚、無情無義之人,他的魂魄冷硬結凍,即便砍得血肉模糊,也感覺不到痛。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殿下……」月緹望著他,雙眸逐漸失神,失去生氣,一顆珠淚碎落。

  開陽心一擰,不是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嗎?怎麼好似還是有股奇特的麻痺呢?他用力咬牙。「你安息吧!」

  語落,他將劍鋒往前一送,賜月緹死個痛快。

  她微微笑著,臨終前,依依不捨地望了不遠處的師兄一眼。至今她方才痛悟,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是師兄,她相信他會在黃泉路上等著她,與她同行……

  「我……來了,等我。」

  這是她最後的遺言。

  開陽凝立原地,望著她,望著滿地屍身。

  自古君王為了成就大業,不知踏過多少鮮血,踩過多少殘骸。

  要多少的犧牲,才能鋪成一條王者之路?這些人為了主君拋頭顱、灑熱血,值得嗎?

  一群傻瓜!真是一群傻子。

  「王兄,你為何……這麼做?」真雅遲疑的聲嗓在他身後揚起。

  他緩緩回首,牽著唇,卻不是在笑。

  「為何要救我?」

  他沒回答,看著真雅與無名相互扶持,為彼此的傷勢焦急,他忽地感覺眼眸像生了刺,尖銳地痛著。

  「其實我……並不想統御這個國家。」他沙啞地自白。

  真雅與無名同感驚愕,疑慮地看他。

  他又扯了扯唇。「史書怎麼寫我,世人怎麼看我,我一點都不在乎。」

  怎能不在乎呢?真雅顰眉,正想追問,開陽給了答案。

  「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哪能管得了這許多呢?」他悠然低語。

  真雅驚駭。「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要了,真雅。」他淡淡說道,面無表情。「這見鬼的王座,就給你吧!」

  她不敢相信。「王兄,你……」

  「赫密與月緹,我這兩個心腹,就勞煩你將他們葬在一起吧!讓他們在黃泉路上,能夠結伴同行。」他頓了頓,嘴角噙起自嘲。「至於我,史書若要記載,就寫我由於密謀政變失敗,四面楚歌,自刎身亡吧!」

  所以,他這意思是……

  真雅容色蒼白,看著兄長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一把染血的刀。

  「王兄,你想做什麼?」她嗓音發顫。「你可別——」

  「采荷在等我。」他打斷她,橫刀就頸。

  他想死,他竟然求死!

  真雅惶然失色,心海翻湧驚濤駭浪,她以為一心對王位汲汲營營的王兄,原來根本沒將那寶座放在心上,失去所愛,他也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我相信你會是個很優秀的女王,真雅。」這是他對她的稱許,也是最真切的祝福。

  雨大了,雨霧濛濛,迷離了前方的路。

  他,會走向哪裡去呢?能找得到他最心愛的女人嗎?

  開陽想著,慘然一笑。

  別了,他兩個遠比他善良可愛的妹妹;別了,這個他毫無留戀的世間。

  他該上路了。

  他閉眸,感覺刀鋒貼著頸脖,很涼,很舒服,他握緊刀柄,手上正欲使勁——

  「住手!采荷還活著!」

  ※ ※ ※

  「采荷果真還活著嗎?」

  數日後,政變肅清,真雅與德芬聯袂來到靖平王寢宮,探視過重病的父王後,兩人辟室密談。

  案邊一盞銅爐燒著熏香,輕煙裊裊,姊妹倆隔桌對望,眉宇之間都不禁輕籠愁緒。

  「姊姊對開陽王兄說的那番話,可是當真?」德芬低聲詢問。

  真雅捧杯啜茶,沉吟許久,方才搖搖螓首。「其實我也不知。」

  「所以你是騙他的?」德芬微驚。卻也不甚意外。她早猜到這或許只是王姊勸王兄切莫尋死的權宜之計。

  「說是欺騙,也不盡然。」真雅深思地把轉著茶杯。「我的探子的確向我回報,東宮失火當日,有個侍女打扮的女子趁亂出宮,當時情勢混亂,他一時無暇顧及,事後回想,覺得那女子的容貌似乎與太子妃有幾分神似。」

  「確實嗎?」德芬追問。

  「嗯。後來我請人打聽,采荷的貼身侍女玲瓏在大火之後也失蹤了,杳無信息。」

  「玲瓏?」德芬尋思。采荷身邊的確有這麼一個侍女,主僕倆感情很好,如膠似漆,就同她和春天一樣。「會不會她才是那名出宮的侍女?」

  「或許是她,也或許是采荷與她交換了身份,這就不得而知了。」真雅幽然威嘆。

  「可是王兄卻出宮尋妻了。」德芬鬱然鎖眉。「若是那名侍女打扮的女子並非采荷,你豈不是給了他一個渺茫的希望?窮其一生,找一個或許永遠找不到的人,這樣好嗎?」

  「總比讓他當場尋死好吧?」真雅自有想法。「即便我說了謊,也是善意的謊言,不是嗎?」

  德芬默然無語。她能明白王姊的左右為難,當時情境,確是不容她有半分猶豫,只須遲得須臾,王兄便會橫刀自刎。

  只是,若是失去所愛,活著也猶如行屍走肉,那是否乾脆死了,反倒落得乾乾淨淨?

  這問題可真難解。

  但此刻尚有更迫切的問題,就是這個國家的王位該由誰繼任。自從政變後,父王龍體更添重病,這幾日連湯藥都咽不下,神智昏茫,眼看即將撒手人寰。

  而身為太子的開陽卻拋下一切離開,他言明自己發動這場政變,原只是為了除掉希蕊王后,根絕王后一派的勢力,如今事成,對世間已無眷戀,既然兩個妹妹不欲殺他,那麼就當他在這場政變裡死了。

  他說,若是他還「活著」,恐怕會對未來的女王造成威脅,那些曾效忠於他的勢力亦可能不甘蝥伏,所以不如讓他「死了」,一了百了。

  王兄走了,踏上萬里尋妻之路,父王的血脈只剩她與王姊,將來繼承王位的人勢必由兩人當中擇其一。

  心念既定,德芬悠悠揚嗓。「姊姊,關於王位繼承的事,妹妹有個提議。」

  真雅微訝,英眉輕佻。「你有何提議?」

  「此刻父王重病纏身,神智昏蒙,即便有任何決策,恐怕也非明智之舉。日前王城之內屢現異像,我猜是父王派人所為,意圖挑起天女的輿論。」話說到此,德芬頓了頓,清澈明眸望向王姊,真雅也正看著她,瞳神深邃,無甚特別情緒,只是靜靜地等著她說。

  德芬苦笑,看來王姊也早猜到那一切是父王所為了,她該感謝姊姊並不懷疑是她於幕後主使。

  她毅然深吸口氣,下定決心。「即便父王處心積慮地製造王城輿論,但現實卻是國內的貴族權臣大多不支持我,妹妹勢力單薄,即便坐擁大位,要治理這國家也很困難,而目前朝廷局勢動盪,實在更需要一個能穩住局面的人來坐鎮,以免內憂外患,接踵而來。」

  真雅聞言,微微震顫。「德芬,你這意思是……」

  「姊姊,就讓我與黑玄回歸他的領地,平淡度日吧!這個國家、希林的百姓,就交由你來守護了。」說著,德芬伸手握住真雅。

  姊妹倆雙手交握,像徵的是一份信賴,一份託付,真雅望著妹妹,心海波瀾起伏。

  兄長與妹妹,最終都選擇放棄王位,將責任與希望寄託予她,而她承擔得起嗎?能不令他們失望嗎?

  「我相信姊姊會做得很好的。」德芬彷彿看透了她的思緒,嫣然一笑,落話鏗鏘有力。「你會是希林開國以來,最偉大的女王!」

  ※ ※ ※

  「我——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女王嗎?」

  「當然可以。」

  某人聽聞她的喃喃自問,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真雅恬淡一笑,回過眸,望向那個踏著清泠月色走向她的男人。

  是她的錯覺嗎?今夜的他,身形彷彿拉得更高了,昂然修長,行進的姿態英氣勃勃,多了幾分堅毅,少了幾分平素的散漫不羈。

  「無名。」她輕輕地,喚他的名。

  他落定她面前,低頭凝視她,微笑著。

  月光篩落樹葉的縫隙,投向立於樹下的兩人,地上拉著兩道朦朧不清的影子。

  「怕嗎?」他低聲問。

  她沒回答。

  「明日就要行登基大典了,這兒,」他半戲謔地指指自己左胸口。「是不是有點慌?」

  他果然了解她。

  真雅斂眸,胸臆甜甜的,又微酸。她是心慌,原以為自己奮鬥多年,為的就是有一天能收攬這片江山,但當真離王座近了,卻忽然情怯,躑躅不前。

  父王溘然長逝,王兄遠走天涯,王妹也將偕同夫婿回歸其領地隱居,這宮中,就剩她一人了,留她獨自面對滿朝文武。

  她怕,這國家的歷史雖然並非不曾有過女主稱王,但從來都是在風雨飄搖中勉強維繫政權,世道畢竟還是男人的天下,憑她一介紅妝,能夠定風波、穩局勢,為國家開太平嗎?

  「忘了嗎?你可是百姓們心中百般崇仰的女武神,於殺戮戰場上都能夠威震四方,又豈會不能治國平天下?」無名鼓勵著她。

  「征戰與治國是兩回事啊。」她嘆息。

  「這麼說,你是對自己沒信心了?」無名眨眨眼,墨瞳流光燦燦,閃著揶揄。「既然如此,要不乾脆放棄這江山,隨我流浪去算了?」

  「你……怎能說這樣的話?」她嗔惱地敲他的肩。「人家是認真在煩惱,你偏來捉弄我。」

  「不是捉弄。」他握住她柔軟的粉拳,眼瞳斂了笑意,一本正經。「我也是認真地擔心你。」

  他擔心她嗎?

  真雅心弦一扯,胸臆霎時消融一片柔情。「你別擔心。」她揚眸望他,瞳神迷離似水。「我會很好的。」她慶幸還有他在身邊,只須他伴著她,未來的路途縱然險阻,她也能勇敢前進。

  他聞言,淡淡一笑,揚手溫柔地挑弄她耳鬢邊細細的髮絲。「明日你就會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了,我也必須對你屈膝,行臣子之禮。」

  她一怔。「我說過你可以不必對我執臣下之禮。」

  「若是我不執禮,還能留在你身邊嗎?身為王的你給了我特別待遇,你這王位還能坐得安穩嗎?」他凝定她,眼神若有深意。

  她忽地顫慄。

  是啊,她怎麼忘了?

  明天以後,她將坐上那個孤高的王座,遠遠地望著她的臣子,所有的人見到她都必須彎身執禮,這個國家再沒有誰能與她平起平坐。

  到那時,還有誰會對她說真心話嗎?有誰能夠令她全心全意地信任?

  身為王者,該當永遠對臣下抱持懷疑之心。他曾如是說。

  若是誰也不信,那是暴君,若是每個人都信,那是昏君。所謂的明君,該當分辨得出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即便在信任當中,亦不忘心存一絲懷疑,無論何時,都不能被私情矇蔽雙眼。

  無論何時,都不能教私情蒙了眼。

  她做得到嗎?

  明天以後,他也只能是她眾多臣子之一了,跟承熙,跟其他任何人,沒有分別。

  她不能給他特別待遇,給了,便可能動搖她的統治,更動搖她的芳心。

  而身為王者,她的心是不能專屬於一個人的……

  「不如我現在就來練習對你行禮吧!」無名忽道,語落,就要屈膝下跪。

  她看著他移動的身影,眼眸倏地湧上一波酸楚。他曾說過自己野慣了,不習於對任何人屈從,如今卻要對她下跪……

  「不要!」她驀地吶喊,雙手扶住他臂膀。

  他愕然望她。「怎麼了?」

  真雅搖搖頭,強忍倉皇的淚水,櫻唇淺勾,笑花半綻。「就這最後一夜吧!過了今夜,你我只是君臣,但在天明之前……」她主動投入他懷裡,羞怯地低語。

  「在天明之前,我只屬於你,是你的女人。」她偎著他,粉頰貼著他胸膛,他頓時心跳加劇,情熱如沸。

  「真雅。」他啞聲呢喃,低首,流連於她細膩的頸脖間,深深嗅著她身上獨有的香氣。

  天明之前,她是他的女人。

  也好,就這一晚,她能夠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他該滿足了,該滿足了!

  他收攏臂膀,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兩人於月下相擁,氣息交融,情意纏綿,久久不能分開。

  明日的事,明日再來憂煩吧!

  今夜,是屬於有情人的——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3 11:22 PM

第五章

  七年後。

  襄於州,金穗花城。

  一頂軟轎在八名護衛的合力扛抬下,浩浩蕩蕩地進城,沿路百姓認出轎簾繡的黑氏貴族家徽,知道是領主夫人回來了,紛紛下跪,歡喜相迎。

  聽見外頭的騷動,一隻纖纖素手掀起轎簾,露出一張清秀雅致的容顏,盈著笑,親切可人。

  百姓們更高興了,有些送上新摘的鮮花,有些捧獻剛做的點心,還有人高舉自己懷中的幼嫩嬰孩,搖動孩兒的小手打招呼。

  嬰孩發出可愛的咕嚕聲,坐在轎內的領主夫人聽了,禁不住笑逐顏開,吩咐護衛停轎,盈盈下轎,接過那軟軟香香的嬰孩,在他臉上親了親。

  這下百姓們更瘋狂了,市井聲潮鼎沸,人人忙著擠上前,期盼她的關注。

  這位備受愛戴的夫人正是從遠方的王室嫁來的公主,她捨棄了宮廷的繁華生活,來到這國境之北,七年來親力親為,偕同其夫婿,也就是這兒的領主大人,將這以往人稱「黃泉之境」的不毛之地打造為適宜人居的家園。

  如今,百姓們逐漸脫離了從前的窮困貧苦,一年比一年豐衣足食,吃穿不愁。

  安居樂業之餘,也慢慢有了閒錢發展娛樂活動,每年到了歲末年初,便會舉辦各項祭典,笙歌舞蹈,藉此酬謝種明,同時振奮人心。

  這日,德芬便是為了商議慶賀秋收的祭典而出城的,金穗花城的城主特於城外一片空地架起高台,盼能由從前為國家與王室主祭的天女公主親自擔任此次祈福儀式的祭司。

  德芬巡視過即將舉行祭儀的高台,給了些建議,也順便親身到附近的農家走動,關心農家的生活與秋收成果。

  待她回到領主府,已是日暮時分,黑玄正裡裡外外地尋著她,見她總算回家了,氣急敗壞地迎上來。

  「你這女人!是要氣死你夫君是嗎?」

  「怎麼了?」德芬大惑不解。

  「還問?」黑玄翻白眼,一面扶握她臂膀,焦急地俯視她渾圓隆起的腹部。「還好吧?沒發生什麼意外吧?知不知道我下午回來時,聽說你出城了有多緊張?哪有女人都懷胎六、七月了,還在外頭奔波的?你就不怕萬一有個什麼意外碰撞,傷了胎兒也傷了自己嗎?」

  「沒事的啦。」見夫婿急得整張臉發白,德芬忍不住好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我很好,而且一路有八名武功高強的護衛跟著我,哪會出什麼意外?」

  「還說!」黑玄瞪她。「我剛還聽護衛說,你在城內大街上停下來,跟百姓們聊天說話,他們可激動了,一個個朝你身邊擠……」說著,他警告地瞇眸。「下回再這麼魯莽行事,看我饒不饒你!」

  「他們又不會傷害我。」

  「你又曉得了?萬一有異端分子藏匿其中,意圖對你不利呢?」

  「不會的,玄,難道你不信任自己的子民嗎?」

  「這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而是人心難測。」

  「我知道,我沒你想像的那麼天真好嗎?」德芬笑道,見夫婿依然板著一張嚴肅的臉,輕輕一嘆,素手揚起,捧握他雙頰。「好啦,我的好夫君,娘子明白了,以後不會再惹你擔心了,好不好?別板著臉嘛,哪,笑一笑?」

  她甜甜地撒嬌,聲嗓嬌膩得足以融化任何男人。

  黑玄實在拿她沒轍,擒握她柔荑,在手背上親了親。「說好了,以後不准這麼任性了。」

  「是,我的領主大人。」德芬眨眨眼,明眸靈動,眼波流轉,黑玄看了,又愛又憐,忍不住啄吻她櫻唇一口。

  他扶她進了內廳,室內一鼎銅爐,融融燒著熏香,他讓她在鋪著毛皮的軟榻坐下,伸手溫柔地撫摸她肚皮。

  「這孩子,今天還乖嗎?」

  「才不乖呢!」她嬌聲埋怨。「方纔坐轎回城時,又踢了我好幾下。」

  「是嗎?」黑玄蹙眉,彎身湊近她,舉起手,作勢威脅躲在她肚裡的胎兒。「你這調皮的孩子,就不能安分一點嗎?要是踢傷了你娘怎麼辦?看你爹我饒不饒你!」

  「喂,你別這樣嚇唬孩子。」德芬不依地拉回他的手。「他會被你嚇著的。」

  「嚇著好啊,他才會乖乖聽話。」

  「他夠聽話了啦——啊!」

  「怎麼了?」

  「他剛又踢我了。」

  「什麼?」黑玄又驚又喜,俯首將耳朵貼上她隆起的腹部,聽孩兒胎動的聲音。

  「聽見了嗎?」德芬問,一面輕柔地撫摸他頭髮。

  「聽見了。」他傻笑。「這孩子活潑得很哪,看樣子應該是個淘氣的男孩。」

  「意思是芊芊要有個弟弟了嗎?」一道嬌嫩的童嗓忽地插嘴。

  夫婦倆同時回頭,望向他們的小女兒,這孩子未滿五歲,生得玉雪圓潤,五官分明,肌膚白裡透紅,小小年紀便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

  只是容貌是生得沉魚落雁,氣質卻不甚優雅,鎮日東奔西跑,人家閨秀是學琴棋書畫,她呢,整天黏著叔叔黑藍舞刀弄槍。

  這可怎麼好呢?

  黑玄望著女兒手裡握著的一把小弓,不由得劍眉收攏。「那玩意兒是打哪兒來的?」

  「爹,娘,我快要有個弟弟了嗎?」黑芊芊不理父親的詢問,徑自走向軟榻,一骨碌爬進母親懷裡。

  「還不確定是弟弟或妹妹呢。」德芬淺笑著摸女兒的頭。

  「芊芊想要弟弟。」小女孩認真地說道。「弟弟可以陪我玩,我來教他騎馬射箭。」

  「你聽,說這什麼話?」黑玄搖頭,對女兒的毫無閨秀風範頗感頭痛。

  黑芊芊無辜地眨眨眼。「爹爹怎麼了?芊芊說錯話了?」

  該怎麼說呢?黑玄瞪著女兒那與母親一般機靈璀璨的大眼睛,言語頓時卡在喉嚨,想叨念她幾句,偏又不捨。這孩子長得跟德芬太像了,總讓他想起妻子小時候該也是這般嬌俏可愛,寵她疼她都來不及了,又怎捨得罵她?

  「唉。」他只能嘆氣,無奈地望向愛妻。「你小時候該不會也跟這孩子一樣調皮吧?」

  德芬看出他的矛盾,嫣然綻笑。「你說呢?」

  黑玄又是一陣深深嘆息,不論是妻子或女兒,他都不是對手,看來只能把希望寄託於即將誕生的孩子身上了,希望真的是個男孩,好讓他得以一展父親的威嚴。

  「孩子,爹等你啊!」他喃喃低語,拍拍愛妻的肚皮。

  「弟弟,姊姊也等你唷。」芊芊學父親說話。「你快點出來陪我玩,知道嗎?」語落,也學父親,一本正經地拍拍娘親的肚皮。

  德芬被這對父女倆逗樂了,笑得花枝亂顫。

  「怎麼大夥兒這麼開心呢?發生什麼事了?」另一個人走進內廳。

  「叔叔!」一見到他,芊芊便歡呼地下榻,飛奔投入他懷裡。

  他蹲下身,讓她跨坐在自己雙肩上,高高扛起,芊芊歡悅地笑。

  黑玄瞪視弟弟。就是這傢伙把自己女兒變成一個沒規沒矩的丫頭。「芊芊手上那把弓是你給她的吧?」

  「是我給的啊。」黑藍坦然承認。「怎麼了?」

  還問他怎麼了?

  黑玄臉一沉。「你又想教她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了?」

  「看不出來嗎?」黑藍明知兄長生氣了,卻樂得開懷。「我教她射箭啊!你不知道你女兒很有天分啊,才玩了一下午就有模有樣了,假以時日,她的技術不會輸給一流的神射手。」

  「你就不能正經點嗎?非得把我好好一個女兒搞成人見人怕的女羅剎?」

  「芊芊,你聽見沒?你爹爹居然說你是女羅剎。」

  「什麼是女羅剎啊?」

  「就是鬼見愁嘍!說你啊,連鬼見到都覺得害怕。」黑藍不客氣地挑撥離間。

  「爹!」小女孩生氣了,高高嘟起紅潤的櫻桃小嘴。

  「黑藍!你——」黑玄惱火了,驀然起身,挽起衣袖,眼看就要給不識相的弟弟一頓排頭吃。

  德芬忙拉住他。「小藍說笑的,你這做哥哥的幹麼跟他計較呢?」

  「就是嘛。」黑藍眸光閃亮。「哥你也未免脾氣太糟了,還是嫂嫂善解人意,又大方又賢慧,真可惜,怎麼娶到她的人就不是我呢?」

  「黑藍!」黑玄更火大了,什麼都可以忍,吃他娘子的豆腐這可萬萬不能忍。

  黑藍嗤笑,戲謔地望向德芬。「看來大哥要爆發了,嫂嫂,弟弟還是先閃為妙。」語落,他扛著侄女俐落地旋身。

  黑玄衝著他背影怒吼。「你不准再挑三揀四了,明年就給我找個女人成親!聽見沒?早點給我滾出這個家,自己過日子!」

  黑藍裝作沒聽見,速遠閃人。

  「這小子——真是氣死我了!」黑玄氣呼呼地抱怨。

  德芬笑著將他拉回軟榻,安撫地拍他的背。「明知道小藍故意逗你的,你何必當真呢?」

  「再怎麼玩笑也不能玩到你身上!」黑玄懊惱。「他膽敢吃我女人的豆腐,你說該不該扁?」

  「好好好,該扁該扁。」德芬笑聲如銀鈴,於室內迴盪。

  黑玄聽著,怒火漸滅,胸臆傾倒一斛柔情。

  「不生氣了吧?」德芬見他眉宇放鬆了,嫵媚一笑,親了親他臉頰。

  他挑眉,忽地邪笑著靠近她。

  她知他意欲何為,連忙躲開。「別鬧了,我有正經話跟你說。」

  「什麼話?」他一把攬住她後腰,強迫她偎進自己懷裡。

  她不情願地掙扎著。「我說,我下午出城時,去城外那些農家巡了一趟,看來今年秋收很豐盛。」

  「這我早知道了。」黑玄漫不經心地應道。「刺使跟我報告過了,不只金穗花城,今年襄於州各地收成都很不錯,歲收可望是去年的兩倍。」

  「可日前我王姊不是頒布了土地稅制改革令嗎?大貴族們名下的土地愈多,上繳國庫的稅收比例就會愈高,今年我們可要繳納不少稅賦啊!」

  「是得繳納不少。」

  「我聽城主大人說,很多貴族對此次的稅制改革很不滿意。」

  「當然不滿意,哪個人知道自己身上會被多剝一層皮卻不覺得痛的?」

  「那怎麼辦?」德芬有些憂心。「他們不會因此反我王姊吧?」

  「要改革,總是得面對某些阻力。若是希林如今國勢衰微,連年欠收,你王姊行這稅制改革,後果如何我就不敢說,但現實情況是各地風調雨順,百姓們的日子一年過得比一年好,不僅有田可種,稅賦又比往年減輕,百姓們對女王、對這個王室可是崇敬愛戴得很。有百姓撐腰,貴族們又哪敢輕舉妄動?何況百姓莊稼收穫豐富,各地領主的歲收亦會跟著水漲船高,我們是互蒙其利。」

  「那倒是。」德芬同意夫君的分析,尋思片刻,悠悠一嘆。「王姊做得真好,對吧?若是我來做,恐怕就沒有她的智慧與魄力了。」

  「不,你也別小瞧自己了。」黑玄捧握愛妻臉蛋,專注地凝視她,眼裡藏不住濃濃愛意。「我相信以你的聰敏圓融,以及一顆為百姓著想的心,你若成王,做得不會比你王姊差。」

  得他稱讚,德芬臉頰紼紅,又是喜悅,又難免嬌羞。「夫君可真看得起我啊!」

  「我說過了,你才是我心目中最最仰慕的女王陛下。」他舉起她手背,吻了吻。「也是最最疼愛的。」

  他曖昧地在她耳畔吹氣,她被他逗得耳朵發癢,嬌嗔地推了推他。「討厭,光天化日的,你想做什麼啊?」

  「你說呢?」他拿她之前的話回敬,大手不安分地探入她衣襟內。

  「壞蛋……」

  ※ ※ ※

  襄於州境,斐城。

  「是德政啊!」

  茶樓裡,一群鄉野匹夫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女王於日前頒布的土地稅制改革令,說到興起處,個個口沫橫飛。

  「讓擁有愈多土地的貴族,負擔更多的稅賦,女王陛下這稅制改革實在是造福百姓啊!」

  「是沒錯,可是從貴族身上剝皮,來貼補我們這些老百姓,那些有權有勢的貴族們心裡會很不爽吧。」

  「自然是不爽了。」

  「那他們該不會找個藉口,起兵造反吧?」

  此言一出,一夥人面面相覷,忽地都大感憂慮。

  「對喔,要是那些大貴族們不服,領私兵造反,那該怎麼辦才好?」

  其中一位老人將目光投向一名臨窗而坐的男子,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臉龐瘦削,頗見風霜,卻仍不掩俊逸出塵的好相貌,身上一襲布衣洗得乾乾淨淨的,更襯他斯文從容的氣質。

  「陽先生,關於這件事,不知您有何高見?」老人很客氣地請教。

  老人會如此客氣是有原因的,這位姓陽的教書先生,是當地的縣令大人特意延攬來教導自家那不成材的公子的,也不知陽先生用了什麼手段收服那位本來只曉得鬥雞走狗的大少爺,竟然從此發憤圖強,努力讀書,縣令大人樂不可支,從此將他奉為座上賓,極為禮遇。

  陽先生偶爾來城裡,便會來這間茶樓坐坐,與百姓們閒談。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醫算卜相都頗有涉獵,見解往往一針見血,鞭辟入裡,大夥兒都很愛請教他的意見。

  「是啊,陽先生,您給說說看,女王陛下這麼做,該不會惹來什麼大麻煩吧?」眾人追問。

  陽先生聽問,淡淡一笑,手裡閒閒地把轉一管晶瑩剔透的翠玉橫笛。「麻煩自然是有的,在上位者要改革,總有些既得利益之人會想反抗。這回的稅制改革令,要求那些大貴族們嘴裡吐出更多的利益,他們自然會不高興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

  「不高興歸不高興,但要起兵造反,也得看他們有沒有這能耐,扛不扛得住那面大義之旗?大家想想,這軍隊裡是平民者百姓多,還是貴族子弟多?」

  「當然是平民老百姓多!」

  「這就對了,老百姓們高呼女王德政都來不及了,又怎會甘心隨著那些貴族起兵叛亂呢?」

  「說得是啊!」老人聞言,眼睛一亮,用力拍手。「何況就算真的戰起來了,咱們女王的正義之師未必戰不過那些大貴族!」

  「那倒是,可是個百戰百勝的女武神呢!怕他們啥個鳥?」

  「不錯不錯,怕他們啥鳥?說得好啊!」

  市井小民說話粗俗歸粗俗,倒挺質樸可愛的。

  陽先生微笑注視眾人,眼見這群樂天知命的草民解開疑惑,又開開心心地喝茶嗑瓜子了,還興致勃勃地比賽誰的瓜子殼吐得更遠。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升斗小民。

  他怔怔地出神。從前的他並不覺得跟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老百姓相處有何樂趣,如今體驗了個中滋味,方知其妙不可言。

  比起在宮中爾虞我詐,這樣的日子其實單純多了,也快意多了。

  若是,能找到那個人就更好了……

  一念及此,他忽地心弦一扯,胸口微微擰痛著。他別過頭,望向窗外,望向那遙遠無邊的天際。

  她在哪兒呢?

  這七年來,他浪跡天涯,踏遍了鄰近幾個國家,卻探不到她的下落,至今依然芳蹤杳杳。

  莫非,她已不在這世間了?

  偶爾,這樣的念頭會掠過他腦海,但他總是不敢深思,怕想多了便會失去活著的勇氣。

  她還在的,一定還在,終有一日,他會與她相逢,悲歡離合,盡付於一眼相凝。

  他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正悵惘尋思著,樓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他落下視線,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抱住某個壯漢的雙腿,正大聲疾呼。

  「各位叔叔阿姨們,幫幫我啊!這個人剛剛搶了我的錢袋,他是壞人,幫幫我!」

  孩子的聲嗓軟軟嫩嫩的,即便賣力拉高了聲調,仍是顯得童稚,氣弱不振,很容易隱沒於這吵雜的市井裡。

  但他聽見了,也注意到路人匆匆來去,幾乎無人關心一個小孩的吵鬧。

  「叔叔阿姨……你們幫幫我啊!」男孩哀求著,死命拽著壯漢的大腿不放,壯漢不耐地踢開他,踢得他鼻青臉腫,嘴角流血,他卻又爬回來繼續糾纏。「你還給我!那錢袋是我的,是我要拿去買肉回家給我娘吃的,你還給我!」

  「胡說八道的小鬼!」壯漢怒斥。「你怎能證明這錢袋是你的?」

  「就是我的!大叔剛剛從我口袋裡掏摸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死小鬼,給我滾開!本大爺沒空跟你囉唆!」說著,又踢一腳。

  小男孩心窩遭受重擊,痛得齜牙咧嘴,卻是倔強地不肯退讓,小手仍緊緊抓著。

  「我說給我滾開!沒聽見嗎?給我滾!」壯漢勃然大怒,正準備再送上一腿時,頸後衣領被某個人揪住。

  他氣憤地回頭。「是誰敢抓你老子?!」

  一對清銳冷厲的黑眸瞪著他,他看著,莫名打了個寒顫。

  「放開這孩子。」陽先生命令,語氣平和,卻有股不容反抗的威嚴。

  壯漢不知不覺後退一步,嗓音不由自主地發顫。「不是我……不放他,是他一直抓著我。」

  陽先生望向即便趴在地上,仍不服輸地緊抱壯漢雙腿的男孩,溫煦低語。「孩子,你放開他。」

  「可是他偷了我的錢袋!除非他還給我,不然我不放手!」小男孩很堅持。

  陽先生聞言,微微一笑。「你聽見了,把錢袋還給這孩子。」

  「這位小哥,你可別誤會,我可沒偷這孩子的錢……」

  「還、給、他。」

  說也奇怪,明明這三個字說來很平靜,沒特別起伏,但壯漢聽了,就是不寒而慄,也許是因為對方看自己的眼眸太深沉,太冰冷,如一望無際的雪原。

  他頓覺手足無措,乖乖地掏摸胸懷,將偷來的錢袋交出。

  小男孩這才鬆開手,放了他,他狠狠瞪男孩一眼,轉身一溜煙地逃竄。

  陽先生將錢袋交還給男孩,他歡天喜地地接過,笑咧出一口白牙。「大叔,謝謝你!」

  見男孩小小的臉蛋髒兮兮的,又是血絲又是塵土的,禁不住有些同情,掏出一條汗巾。「哪,這個給你擦擦臉。」

  「謝謝大叔。」男孩很有禮貌,規規矩矩地道過謝後,才接過汗巾,用力抹幾下臉,不一會兒,便現出一張清秀俊俏的臉蛋。

  原來他長得那麼好看。

  陽先生訝異地挑眉,細瞧瞧,總覺得這男孩眉宇之間有幾分似曾相識之處,究竟是像誰呢?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叫瑤光。」男孩爽朗地回答。

  他又挑眉,正欲問話,男孩搶先開口。

  「那大叔叫什麼名字?」

  他猶豫一會兒。「我叫開陽。」

  「開陽?」男孩笑著拍手。「那我們兩個豈不都是北斗七星嗎?」

  「你知道北斗七星?」他訝異。

  「嗯,我娘告訴我的,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小男孩流利地背出一串星名。「她說我是七星裡面最尾巴的那一顆。」

  「所以你排行最小?」

  「才不小呢!」瑤光抗議。「我娘說,我雖然在最尾巴,可是很亮很亮喔!比其他星還亮。」

  那倒是。瑤光的燦亮不輸其他六星,甚至比開陽還亮上幾分。

  開陽看著男孩一副正經八百的表情,不禁好笑。這孩子看來挺爭強好勝的呢!跟他很像。

  這麼一想,他不覺對這孩子產生一份親切之感,牽著孩子走進茶樓,叫了一壺茶,幾盤點心。

  瑤光警覺地瞪著他。「我娘說無功不受祿,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給的好處。」

  這孩子懂得還真多!

  開陽失笑。「只是茶跟點心,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好處,你就放心吃吧。」

  「真的可以嗎?」終究是孩子,見到一盤盤好看又好吃的點心,怎可能不心動?

  「可以,你就吃吧。」

  「是,謝謝大叔!」瑤光又是連聲道謝。

  開陽以為他會和一般孩子一樣,急著狼吞虎嚥,但他卻是一小口一小口,文雅地吃著。

  這孩子的娘將他教得很好啊!

  開陽讚嘆,笑望男孩進食。

  瑤光見他盯著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筷子。「大叔,我娘做的點心可比這些好吃多了!」

  「真的嗎?」開陽淡笑,溫聲詢問他來歷。

  他說自己今年六歲,爹爹在他出生前便死了,留下他跟娘相依為命,母子倆住在城裡的另一頭,他娘平常就做些小買賣,賣賣親手做的點心或繡帕之類的,因為娘親這幾日生病了,身子虛弱,家裡卻沒什麼好東西吃,所以他自個兒偷偷帶著娘親繡的幾條巾帕來到市集,想賣了換些銀角買些肉。

  「隔壁大娘說,娘生病了,燉些雞湯給她喝身子便會好得快些。對了,大叔,你知道哪裡有大夫嗎?這些錢請大夫來看我娘夠不夠?」說著,瑤光從錢袋裡倒出幾枚碎銀角,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攤給開陽看。

  這些錢,恐怕連付這一桌茶錢都不夠呢。

  開陽心一擰,摸了摸小男孩的頭,還不滿七歲的孩子便這般成熟懂事,令人鼻酸。

  「夠了。」他柔聲道。「其實大叔也略懂一些醫術,不如我跟你去,看看你娘生了什麼病,好嗎?」

  「好啊!」瑤光聞言,開心地一躍而起,牽握他大手。「走吧走吧,大叔快跟我回家幫我娘看病!」

  「別急,孩子,大叔還沒會帳呢。」

  「快點快點……」

  ※ ※ ※

  瑤光這孩子,上哪兒去了?

  城西角落,有間老舊的茅舍,外表雖是殘破,卻打理得很乾淨,院子前開闢了一方菜圃,蔬菜長得挺好。

  將近日落時分,女子在廚房裡忙了一下午,回過神來,裡裡外外卻尋不著孩子的蹤影,一時心慌意亂。

  「瑤光、瑤光!」她焦灼地喊,一面咳了幾聲,不知所措之時,門外傳來一道幼嫩的童嗓。

  「娘、娘!我帶大夫來看您了!」

  大夫?

  她一驚,連忙取出絳藍色面紗戴上,掩住臉上燒傷的疤。

  這傷疤,初次見到的人總是驚訝不已,為避免旁人或憐憫或輕蔑的目光,她已習慣凡出門必定戴上頭紗。

  聽說兒子帶了個大夫回來,她有些驚奇,亦不免懊惱,這屋子幾乎不讓外人進來的,何況是個陌生人?

  「娘、娘,您快出來啊!」瑤光喊。

  她嘆息,只得走出門口,院落裡,站著一個玉立身長的男子,負手背對著她,正好奇地端詳周遭的環境。

  這便是瑤光帶來的大夫嗎?這孩子!家裡哪裡有錢請什麼大夫啊?

  瑤光見到她,蹦蹦跳跳地過來。「娘,我給您帶大夫來了。」

  她望向孩子,驚見他鼻青臉腫,臉上好幾道傷,連忙蹲下,擔憂地審視。「怎麼了?怎麼傷成這樣?你跌倒了?還是跟別家孩子打架了?」

  「我沒事,娘,是有個壞人大叔搶我錢袋,我才跟他打了一頓,是這位好人大叔救了我的。」

  什麼壞人好人的?她蹙眉,輕輕打孩子一下,算是薄懲。「你幹麼帶著錢出門呢?怎不乖乖待在家裡?」

  「因為……」瑤光吐吐舌頭,知道自己不聽話,為免挨罵,急忙轉開話題。「娘,這位好人大叔說他也懂得醫術,所以我請他來瞧瞧您。」

  她一怔,這才不情願地起身,盈盈走向陌生男子,朝他福了福身。「大夫,有勞您親自前來,不過——」

  話語未落,男子瀟灑地轉過身來,與她相對。

  她頓時震懾,明眸圓睜,乾澀地瞪著眼前這張清臞俊秀的男性臉孔。

  怎麼……會是他?!

  她心韻狂亂,驀地感覺頭暈腦脹,身子一晃,向前倒落——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3 11:40 PM

第六章

  「姑娘——不對,這位夫人,你還好吧?」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瑤光,你娘身子不舒服,我扶她進屋,你去端杯水來給她喝。」

  他不是死了嗎?她以為他死了,一直以為他早就不存在於這世上……

  「夫人,你能走嗎?我扶你進去……」

  「不用。」她閉眸,深深呼吸,努力排開腦袋的暈眩。

  她必須自己站起來,自己行走,這些年來,她一直是這麼活著的。

  「請你放開我。」她推開攙扶著自己的男人,穩定搖搖晃晃的身子,確定臉上的面紗仍牢牢地戴著,才邁開步履。

  每一步,都是艱辛,每一步,都走得痛楚,淚水不知何時已占據了眼眸,前方的視線朦朧。

  這男人,果真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或許是錯覺,或許是她在作夢,因為太思念了,太難以忘懷,所以認錯了人。

  一念及此,她身子又一晃,跟隨在身後的男人伸出雙手,她卻沒理會,撐著門板,細細地喘息,喉嚨一癢,咳了幾聲。

  「娘,您還好吧?沒事吧?」瑤光捧著一杯水過來。

  她搖搖頭,掙扎著在炕上坐下,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淚珠自眼睫碎落,悄悄地流過頰畔。

  幸而她側身背對著那人,又掛著面紗,那人瞧不見她的淚,也瞧不見她臉上的傷疤。

  不能讓他看見。

  如果真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男人,絕對不能讓他看見……

  「夫人。」他的嗓音深沉,微蘊一絲啞。「瞧你身子不適,還是躺著休息吧!且讓在下為你診脈。」

  「我沒什麼,只是感染了風寒。」她沙啞地應道。「今日已經好多了。」

  那男人似乎正看著她,目光灼灼,她不覺低眸,怯於迎視他的眼神,好半晌,方鼓起勇氣開口。

  「請問這位爺,貴姓大名?」那人沒立刻回答,不知猶豫些什麼,還是瑤光在一旁熱心地代答。

  「娘,這位大叔跟我一樣都是北斗七星喔!他叫開陽。」

  開陽!

  素手一顫,茶杯跌落,在地上摔碎成兩片。

  瑤光嚇一跳。「娘,您怎麼了?」

  「沒……什麼,娘只是……手滑了。」她虛弱地自唇間擠出聲音,雙手顫慄得厲害,怎麼都止不住,只能藏進寬大的衣袖裡。

  是開陽,他是開陽!

  怎麼可能……是他?

  她用力咬牙,心海洶湧呼嘯,卷起千堆雪,情緒沸騰到極點,表面卻深藏著不敢露出一絲端倪。

  不能讓他看破,不可以……

  「瑤光,你娘大概是嚇到了。」正當她六神無主時,只聽他瘖啞地開口。「因為我的名字,跟這個國家七年前死去的太子一樣。」

  「太子,那是誰啊?」瑤光天真地問。

  「就是以後會當上這個國家的王的人。」他解釋。

  「王又是什麼?」

  「你不知道?」

  「嗯,我娘從沒跟我說過這些。」

  「你娘……沒教你讀書識字嗎?」

  「有啊!我會寫字,也會讀書喔——」瑤光孩子氣地強調。「北斗七星每個名字我都寫得出來,我還會數數喔,我數給大叔聽,一、二、三、四……」

  孩子口齒清晰地數著數,而母親,心亂如麻地聽著,單調的聲調,猶如記憶的回音,於她腦海悠悠迴盪——

  往事不堪回首。

  那年,她身陷火場,倉皇失措。

  說好了只是安排她假死,會有人帶她逃出宮外,但她在膳房裡苦等,卻等來一場滔天大火。

  她傻傻地呆了好片刻,總算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真的要她死。

  赫密、月緹並非真心想領她出宮安頓,他們只想她慘遭火噬,一了百了。

  原來他身邊的人,如此憎厭她。

  她懂了,在火場裡痛徹心腑地領悟,她的存在,對他、對跟隨他的人,都是不祥且多餘。

  她是他的累贅,是他成王之路最大的絆腳石,她該死去,清清靜靜地消失於這世間。

  不錯,她該死。

  她不想逃了,也不奢望任何人會關心自己,只是那麼認命地蜷縮在膳房角落,盯著牆面,想起她與他初見面,也是在王宮御膳房。

  那時,她請他吃自己親手做的點心,而他由於思念王兄,在她面前哽咽落淚。

  他一面吃,一面哭,哭到心酸處,整個噎住了,嗆咳不止,而她怔怔地看著,初次領略為一個人心疼的滋味。

  開陽,開陽……

  她喚著他的名,在團團濃煙裡,也陣陣嗆咳著。

  她不後悔,即便愛上他的結果,只能這般孤寂地死於烈火焚身之苦,但她不後悔,只願他過得好,願他得到他衷心想要的。

  願他有一日,能成為這個國家的王,她知道他會做得很好的,他一定會。

  然後,她在九泉之下會默默祝福著他,祝他尋到另一個知心人,伴他走過漫漫孤獨的歲月。

  願他幸福。

  她在火焰中祝禱,神智逐漸昏茫,終於,她暈去了,以為自己就此走上了黃泉路,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穿著宮女服飾躺在東宮花園角落。

  大夥兒忙著救火,沒人注意到她,她拾起身邊不知誰替她收拾好的包袱,悄悄地潛離宮外。

  後來,她才慢慢想清楚,救她的人不是赫密或月緹,而是玲瓏。

  玲瓏犧牲自己,與她交換了衣著,頂替她死於那場精心安排的大火。

  想明白前因後果的那夜,她痛哭失聲,悔恨不迭,頓時興起自盡的念頭,後來聽說開陽於政變中壯志未酬身先死,她死意更堅決。

  若不是發現自己肚裡懷了孩子,若不是因為舍不下他留給自己的孩子,她肯定殉情赴死。

  因為瑤光,她才活下來,為了扶養這孩子長大成人,她不惜磕磕絆絆,即便由於寡婦之身與這張燒傷的臉,受盡欺凌與冷落,也要堅強地活著。

  只是她沒想到,活下來還能與他再相逢,沒想到他也好端端地活著……

  「夫人,在下該如何稱呼你?」他禮貌地問。

  我是采荷!你認不出來嗎?我是采荷……

  她掩落羽睫,費盡全力嚥回喉問酸楚昀哽咽,冷淡地、不帶任何感情地響應。「宛娘,大家都這麼叫我,宛娘。」

  ※ ※ ※

  宛娘,她是宛娘。

  不是采荷。

  開陽惘然尋思,坐在月色之下,一管橫笛就於唇畔,悠悠吹奏著。

  笛音時高時低,旋律曲折多變,不變的是那哀婉的音調,以及吹笛之人憂鬱的神情。

  為什麼,她不願與他坦然相對?

  今日在這院落乍聽她的嗓音,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心激烈震動,雖然她用面紗矇著臉,穿戴的又是與以往不同的荊釵布裙,但那雙清澈憂傷的眼眸,透露了太多秘密,而她的反應,更證實他的疑慮。

  她便是采荷,是他尋了七年、盼了七年的采荷,他頓時失神,彷惶無措,想認她,卻又不敢。

  因為很明顯地,她懼於與他相認,而他也怕自己承受不了再度失去她的打擊。

  萬一她真的不是采荷呢?

  萬一她只是個神似采荷的女子,那他要如何是好?

  他膽怯著、遲疑著,不敢認她,也怕驚擾了她,她會趁他不注意時逃得更遠,而他再也找不到她。

  所以他假裝認不出她,假裝兩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素昧平生。

  他告訴她,自己原本在城裡某個富貴人家擔任教書先生,日前被解雇了,正愁無處可去,請求她暫時收留。

  他看得出,她想拒絕的,於是又說自己最近犯了頭疼的老毛病,加上感染風寒未癒,實在不方便行走,又與瑤光一見如故,很想有機會與這孩子多相處幾日。

  提起瑤光,她似乎心軟了,瑤光也在一旁敲邊鼓,大力鼓吹母親留他作客,她終於勉強點頭應允。

  他就這麼厚臉皮地賴在這兒了。

  「大叔,你吹得好好聽喔!」瑤光在屋內聽見他吹笛,好奇地跑來院落,在他身邊聆聽。「這笛子怎麼吹啊?你可以教我嗎?」

  開陽放下橫笛,定了定神,伸手撫摸孩子的頭。「你想學嗎?」

  「嗯,我想學。」墨瞳閃耀如星。

  開陽微微一笑。「好啊,我教你。」

  瑤光大喜,也不待他說話。接過翠玉笛便對口大力吹氣,吹出一串亂七八糟的笛音。

  「不是這樣吹的,你得先學會呼吸。」

  他諄諄教導,瑤光很快便掌握到訣竅,再度就口時,已能吹出有模有樣的笛音。

  他欣喜地揉揉孩子的頭。「看來你挺有天分的嘛。」

  「因為我聰明啊!」瑤光笑嘻嘻地自誇。

  確實聰明。

  開陽笑望他。這孩子才六歲,卻生得聰穎伶俐,會讀書寫字又知禮懂事,他娘確是用心教導他,只是偏偏不教他任何關於宮廷之事。

  會不會是因為她想忘了那段過往?

  思及此,開陽驀地斂去笑意,瞳孔又黯淡。

  她恨他吧!

  肯定怨恨著他的,是他逼得她出宮,過這漂泊無依的日子,這些年來,也不知她吃了多少苦頭,經歷多少風波?

  他對不起她,即便窮盡後半生,怕也彌補不了她心中的痛,該如何是好?

  想來,開陽惆悵萬分,翹首凝望天邊清冷新月,沒注意到身後,一道纖瘦的倩影於門邊若隱若現,默默睇著他——

  他瘦了好多。

  面頰瘦削了,身形亦清減不少,眉宇之間隱隱刻蘊著風霜。

  莫非這些年來,他都沒吃好睡好嗎?

  自從他近乎耍賴地留下後,每回見到他,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心疼,想他從前玉樹臨風,神采奕奕,如今氣色卻是掩不住憔悴。

  她有股衝動,很想很想餵飽他,卻苦於家裡沒多餘的閒錢買菜,幸而他說自己借住於此,不好意思,便買了許多雞鴨魚肉回來,她沒拒絕他的好意,三餐精心烹調好菜,努力填飽他的肚子。

  當他吃得盡興的時候,便是她最喜悅的時候。

  而他亦有所回報,替她診脈過後,為她買來補身益氣的藥材,說是要助她調理身子,日日親自為她熬湯藥。

  「你沒什麼大病,不過是偶然感染風寒,氣虛體弱,只要經常喝些調理的補藥,多休息,身子自然就會好了。」

  得知這一碗碗湯藥都是他親自看著火熬燉的,她怔住。「你也會做這種事?」

  「怎麼不會?」他不解她為何訝異。

  當然訝異,他可是個王子!自小養尊處優地生長於宮中,出入都有人服侍,別說看火爐熬湯藥了,他連喝杯茶都有人恭恭敬敬地端來,何須親自動手?

  這七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政變失敗後,他是如何逃出宮中的?為何真雅會昭告天下太子已死?

  她有滿腔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言說,只能默默關切他,照料他,也受他照料。

  她的身子一日日恢復健康,而他也逐漸氣色紅潤,臉上長出了肉。

  日子便這般平淡地流逝,不知不覺,他已在她家住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來,他除了為她調養身子,也教瑤光吹笛。許是父子天性,兩人相處融洽,瑤光很黏著他,整天跟前跟後。

  他也格外看重這孩子,這日,還親自動手做木雕玩偶,雖然有些笨手笨腳的,出了不少錯,但總算做成一個不甚好看的玩偶,瑤光接過時,也笑得十分燦爛。

  看著他們兩父子相視而笑,采荷也忍不住笑了,他似乎察覺了,視線朝她投來,她連忙別過頭,臉頰微微發燒。

  他並未咄咄逼人,看了她一會兒便收回目光,繼續與瑤光玩耍。

  她這才鬆口氣,可芳心仍怦怦跳著,不受控制。

  因為她發現,他經常看著自己,不論她有無留意,當她回首時,他炙熱的眼神,總會在某處守著她。

  為何要那樣看她呢?那樣緊緊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教她心驚。

  就好似,好似怕她如一陣捉不住的輕風,忽然消失……

  怎麼會呢?她究竟在想什麼?

  他又不知道她就是采荷,怎會怕她消失呢?

  他只以為,她是宛娘……

  是宛娘。

  思及此,采荷頓時黯然。

  「對,我是宛娘,不是采荷,可別忘了,千萬別在他面前露出馬腳。」她喃喃告誡自己。

  她走進灶房,揉麵團、做點心,預備明日拿去市場上賣。忙了將近兩個多時辰,再出來時,屋內一片靜寂,毫無動靜,她前去院落張望,開陽與瑤光都不在。

  奇怪?兩父子去哪兒了呢?

  她正疑惑,忽地,一道爽朗的聲嗓在她身後響起。「在找什麼呢?宛娘。」

  她回眸,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又驚又喜。「是你!你回來了!」

  那人微笑,黑眸閃閃發亮。「是啊,我回來了。」

  ※ ※ ※

  「我走了。」夢裡,她戴著面紗,身姿裊裊,在雲裡霧裡若隱若現,他看不清她,只能聽見她清冷的嗓音。

  「別走,采荷,你不能走!」他倉皇地喊,朝她伸出手。

  她的身影卻愈飄愈遠。「我說了,我不是采荷。」

  「你是,我知道你是!采荷,別這樣,看著我,我是開陽啊!」

  「開陽是誰?」他震住,不能相信她如此無情地反問。

  「你……果真這麼恨我嗎?」

  「對,我恨你。」她回話果決。

  他的心撕裂。

  「所以,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回到你身邊。」她淡淡撂話,倩影隱沒於雲霧。

  他驚駭,拔腿直追,奔過那長長的、黑暗的甬道,喊著她,尋著她,可她不在了,消失了。

  他再度失去了她……

  「采荷、采荷!」

  開陽惶懼地喚,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濕透了頸背。

  一雙小手伸向他,搖搖他臂膀。「大叔,你怎麼了?你作惡夢了?」

  他眨眨眼,失落的神魂緩緩收回,望向瑤光擔憂的小臉,茫茫低喃。「是作夢嗎?」

  「嗯,你在作夢。」瑤光點點頭。「大叔記得嗎?你剛說自己有點累,想打個盹。」

  開陽惘然,極力定神。

  是了,他想起來了,給瑤光做了木雕玩偶後,他又逞強,爬上屋頂試著修補破洞,洞沒修好,倒弄得自己大汗淋漓。

  他覺得羞愧,也不服氣,決定去市集買些好使的工具,從頭再來,於是要瑤光前去廚房跟娘親說一聲,便領著孩子出門。

  他買了工具,又給瑤光買了些零嘴,回程時,經過一條清澈的小溪,瑤光吵著要撈魚玩,他拗不過,只得由著孩子盡興玩耍,他則坐在樹下閉目養神。

  不料這昏昏沉沉一睡,竟遭惡夢纏身。

  「瑤光,我們回去吧!」他心神不寧,拉著孩子起身。「快回去瞧瞧你娘。」

  「瞧我娘幹麼啊?」瑤光不解他的急迫。

  「瞧瞧她還在不在。」

  「怎麼可能不在呢?」

  是啊,怎麼可能?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拋下自己親兒離開的,可不知怎地,他就是有股不祥的預感,就是慌著、不安,非得要見到她才能安心。

  七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彷彿仍在他眼前熊熊灼燒,那火,燒的不只是屋瓦梁柱,更燒傷了他的心,至今殘破不堪。

  他怕,真的怕啊!

  那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無法再承受一回……

  「走吧!」他拉著瑤光的手,急如星火地趕回家,嫌孩子走太慢,索性一把抱起,一路狂奔。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放下孩子及扛在肩上的一袋工具,連氣也來不及喘勻,便焦灼地找人。

  「采——宛娘,宛娘!」

  無人回應,屋內空盪蕩的,他尋遍裡裡外外,廚房也找了,就是不見采荷身影。

  她真的不見了!

  他頓時失神,僵凝在原地,如一尊無生命的泥塑像。

  「大叔、大叔?」瑤光搖晃他雙腿。「你別擔心,我娘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很快嗎?會很快嗎?

  該不會又遇到什麼意外了吧?他真不該留下她一個在屋內的,他該守著她,寸步不移地保護她。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若是她又出事,他此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開陽惶然,思緒凌亂如麻,心跳狂野奔騰。

  忽地,瑤光快樂地揚嗓,手指前方。「我娘回來了!看吧,大叔,我就說娘很快會回來的。」

  她回來了?!

  開陽聞言,跟著瑤光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瞧。

  果然是采荷,她踩著細碎的步履,盈盈朝這裡走來,手裡還挽著一個竹編的藤籃,籃子裡不曉得裝著什麼。

  他喜形於色,正欲迎上去。驀地瞥見她身邊還伴著另一個人。

  是一個男人,一個黝黑健壯的青年,兩人並肩行來,有說有笑,顯然是熟識的朋友。

  開陽瞇眸,胸臆瞬間攪翻一壇醋——

  那傢伙是誰?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3 11:54 PM

第七章

  六郎。她如是喚他。

  據說那傢伙是城內一個有錢員外的麼兒,上頭五個兄姊不幸早夭,父母於是對他極是溺愛,因而養成他土霸王的個性,四處橫行霸道,人見人怕。

  他甚至當眾欺負過她,只因她擺賣點心的攤子擋了他的路,便毫不留情地執馬鞭往她身上揮去。

  「什麼?他竟敢抽打你?!」聽采荷敘述兩人相識過往,開陽又驚又怒。

  「不是抽打,只是揮鞭嚇嚇我而已。」她提起這段不堪的往事,竟還能微笑。

  他暗暗收握雙拳。「後來呢?你們又怎能成為朋友?」

  回答的人是六郎,他笑道:「那天夜裡,我去賞燈會,回程的時候跟家僕走散了,落了單,結果也不知哪來的仇家找上我,悶頭把我裝進麻布袋裡,痛打一頓,我奄奄一息,逃出來求救,剛巧來到宛娘家門外,是她救了我。」

  「你救了他?」開陽瞪向采荷,黑眸燃著熊熊火焰,幾乎是憤怒的。

  這般仗勢欺人的惡徒,她竟還不計前嫌、出手相救?

  「她不但沒趕我離開,還親自為我搽藥療傷,請我喝一碗熱湯——那時我才知道她是個善良的好女人,而我也為之前的所作所為自慚形穢。」

  是該自慚形穢!開陽怒視六郎。

  「後來我常常來找宛娘,她教瑤光讀書寫字時,我便在一旁跟著學。」

  「大叔,我跟你說,六郎叔叔笨得很呢!好多字瑤光都會寫了,他還學不會。」瑤光笑著揶揄。

  揶揄得好!開陽在心裡暗暗喝采,伸手讚許地摸摸孩子的頭。

  「瑤光,你居然取笑我!」六郎倒不以為忤,笑對瑤光,取出一個方布包的包袱。「叔叔特地帶回來給你的禮物,不想要了嗎?」

  「我想要、想要!」瑤光眼睛一亮,小小的身軀立時投入六郎懷裡,很識相地撒嬌。「六郎叔叔給我買了什麼?我想看!」

  這小子!

  開陽瞇眸,看著一大一小親熱地抱在一起,頓時感到不是滋味,彷彿遭受背叛。

  「你別老是給瑤光買東西,會寵壞了他。」采荷柔柔揚嗓。

  「我就喜歡寵他。」六郎理直氣壯地回應,望向她的眼神藏不住依戀。「我也買了東西送你。」

  開陽駭然,眼看兩人目光交會,自然流轉著某種默契,不禁心沉。

  即便他再不情願承認,也看得出來采荷與六郎之間確實有著好交情,六郎很明顯是仰慕著她的,那她呢?她對這個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青年又是何種情感?

  「我說陽先生,你打算在宛娘這兒寄住到什麼時候呢?」六郎分別送了禮物給母子倆後,回過頭來,挑釁地問他。「雖說你救了瑤光,又對宛娘有醫病之恩,但孤男寡女同住一個屋簷下,難免惹來左鄰右舍的非議,你不覺得自己該早早動身離開嗎?」

  這意思是趕他走了,這傢伙憑什麼驅逐他?

  開陽冷著臉,目光如冰。

  他這般看人,自有股不容挑戰的王者威儀,六郎心一凜,明明覺得自己才是站得住理的一方,不知怎地卻被他看得有些狼狽。

  采荷察覺氣氛似有幾分劍拔弩張,連忙出言緩和。「對了,六郎,天色晚了,你也該回家讓你爹娘瞧瞧了,他們許久不見你,肯定十分思念。」

  六郎轉頭望她,臉上立時堆滿笑意。「怎麼?你不留我下來吃飯嗎?」

  他還想留下來吃飯?開陽神情更冷。

  采荷明知有人臉色相當難看,更殷勤地勸六郎。「你先回家吧,明日再過來,我好好做一頓飯請你。」

  「可我擔心你的安危。」六郎蹙眉,有意無意地瞥了開陽一眼,言下之意就是懷疑某人會對良家婦女行不軌之舉。

  開陽當然聽得出他話中暗示,胸臆怒火更熾,強忍爆發的衝動。

  「走吧,六郎。」眼見情況越發不妙,采荷急忙揚嗓。「天要黑了,晚了你行走不便,明日再來吧!」

  「好吧。」六郎沒轍,只好對她笑笑。「那我明日再來。瑤光,叔叔走嘍。」

  「叔叔再見。」瑤光乖巧地道別。「謝謝你的禮物。」

  「不用客氣。」六郎揉揉孩子的頭,望向開陽時,笑意便凝結。「我說你啊,既然是個教書先生,應當懂得做人的道理吧?你再這麼住下去,只是陷宛娘於難堪而已,勸你還是及早走人為妙,以免敗壞人家清白的名聲。還有,我張六郎好歹在這城裡還有點勢力,你要是膽敢對宛娘做出什麼事,我可不會放過你!」他忿忿地撂下警告。

  「好了,別說了,走吧!」采荷急著推友人離開。

  ※ ※ ※

  好不容易送走了六郎,采荷進屋,也不敢多瞧開陽一眼,徑自對兒子說話。

  「瑤光,娘去燒飯了,你自己乖乖的,別調皮,知道嗎?」

  「知道了,娘。」瑤光開朗地回話,拿著六郎送他的幾樣玩具,興致勃勃地玩耍著。

  開陽看看玩得興起的瑤光,又看看急著躲進廚房的采荷,她背影婀娜,一舉一動盡是韻味,這般溫柔婉約的女子,也難怪男人會傾慕。

  愈想愈惱,他驀地上前,一把拽住采荷皓腕。

  她嚇一跳。「你做什麼?」

  他不答,拉著她就往屋外走。

  「喂,你想幹麼啊?」她亟欲掙脫。

  他不理會,交代在一旁好奇張望的孩子。「瑤光,我有話跟你娘說,你別跟來。」

  「喔。」

  「你……到底想說什麼?」

  來到屋外院落,采荷費盡全力總算甩脫開陽的手,她氣得咬唇,明眸圓瞠。

  兩人對峙,霞光迷濛,於彼此面上掩映,他們相互凝望,都想從對方神情看出一絲端倪。

  沉默於暮色裡蔓延,漸漸地,采荷看出不對勁,心韻霎時錯漏一拍,慌得想逃。

  她匆匆旋身,還來不及舉步,藕臂又遭他擒住,一個帶轉,將她壓向他溫熱的胸懷。

  他雙臂交錯,緊緊抱著她,她被迫偎著他胸膛,感覺到他強悍的心跳,她幾乎不能呼吸。

  「放開我。」她想嚴厲地斥責他,但不知怎地,逸出唇畔的聲嗓卻猶如貓咪細弱的嗚咽。

  他不但沒放開她,反而將她摟得更緊,下巴霸道地棲落於她頸脖間,曖昧的呼息吹拂著她敏感的肌膚。

  她心韻狂亂,徒勞地推了推他。「你究竟……想怎樣?」

  「你喜歡他嗎?」他沉聲問。

  「什麼?」

  「喜歡他嗎?那個叫六郎的傢伙。」一字一句從齒縫間迸落。

  「我喜不喜歡……干你何事?」

  「回答我的問題!」他嘶吼。

  憑什麼?她又羞又氣,倔強地咬唇。

  他稍稍鬆開她,低下眸,狂熱的目光圈鎖她。「你要跟他在一起嗎?打算嫁給他嗎?」

  他怎能這樣看她?像頭占有欲強烈的野獸。

  采荷震顫,不知不覺伏落眼睫,逃避他的視線,她好慌,有種錯覺,好似自己是個誤觸陷阱的獵物。

  「為何不回答找的問題?說話!你要跟他在一起嗎?」他執著地逼問。

  他憑何這般質問她?以為他是誰?

  采荷深深吸氣,努力端出冷靜的面容。「我不會跟六郎在一起的。我是個寡婦,又有個兒子,非他良配。」

  所以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憂慮自己配不上?

  這答案並不令他滿意,事實上,他更惱了,怒意如狂潮,於胸海滔滔翻滾。

  他忍不住咆哮。「你怎麼會配不上他?哪裡配不上了?!」

  「配不上的。」她冷冷回應。「即便六郎不嫌棄我,他家裡也不可能同意迎我進門。」

  「這意思是,那傢伙確實跟他家裡提過婚事了?」她不語。

  「是他家的人不要你?」

  她依然不吭聲。

  可惡,太可惡了!「我去找他們理論!那傢伙住哪裡?我去抄了他們全家!」

  「你要抄他全家?你以為自己是誰?」

  他是開陽!是這個國家的王子!

  他差點氣急敗壞地出口,但一轉念,立時啞然。

  是啊,他憑何抄別人的家?如今的他,不過是一介平民,還是戴罪之身,若不是真雅肯放過他,他的命運該當是斬首示眾,以謝叛上作亂之罪。

  他怎麼了?怎會讓怒火奪去了理智,說出這番不經大腦的話?這不像他,太不像他了。

  采荷揚眸望他,感覺到他擒抱自己的雙手似是微微顫著,冰凝的胸口一融。「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細聲細氣地問。「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無須為我如此憤慨。」

  他聞言,愴然一笑,笑意是苦。「你還不懂嗎?」

  她一怔,領略到他話中涵義,心緒凌亂如麻,又想逃了。

  「別動。」他攬緊她,語音沙啞。「你別動。」

  「放開我!」她驚喊。「快放開我!」

  「采荷!」

  這一喚,蘊著多少悲傷,多少沉痛,又有無盡的深情款款。

  采荷震懾,腦海瞬間空白。這聲情深意濃的呼喚,猶如亙古的咒語,穿越時空而來,奪她神魂,繾綣她的心。

  是她聽錯了吧?該是聽錯了,他不可能認出她的,不該認出她……

  「你放開我,你……認錯人了,快放開我!」

  「我沒認錯,采荷,我知道就是你,一開始就知道了。」他澀澀低語,凝視她的眼神憂鬱。

  淚眼迅速孕育,刺痛她的眸。「我說你認錯了,認錯人了!」

  也不知哪來的狂勁,她終於推開了他,倉皇奔逃。

  只是該逃向哪裡呢?她茫然失措,天地悠悠,竟沒有她可以藏匿的地方,她心酸地落淚,淚如雨下,濕透了絳色面紗。

  快藏不住了,她的身份,她的心,就快裸露於他面前了,可不成,絕對不行。

  她伸手掩唇,堵住不爭氣的啜泣,正左右為難時,屋內傳來瑤光驚恐的叫喚。

  「娘、娘!」

  怎麼了?

  她神智一凜,如聞暮鼓晨鐘,對親兒的掛心終於還是令她放棄了逃跑,選擇回到屋內。

  「瑤光,怎麼了?」

  「娘、我、好難過……」瑤光小手揪著胸口,臉色發青,整個喘不過氣。

  該不會……采荷眸光一轉,發現孩兒腳邊滾落幾顆糖炒栗子,霎時心驚膽顫,焦急地奔上前,握住瑤光雙肩。

  「你吃了嗎?瑤光,你剛才吃了栗子?」

  瑤光點頭,氣喘吁吁,痛苦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怎麼能吃?是誰給你的?」

  「是我下午帶他逛市集時,買給他吃的。」跟進屋裡的開陽解釋,愕然注視這一幕。「這是怎麼回事?」

  「你買給他的?!」采荷驚駭,霍然起身,揚手便甩他一巴掌。「你怎能買給他這個?他不能吃栗子!」

  開陽震撼,沒想到她竟會憤慨地掌他耳光,臉頰痛著,他卻感覺不到,只是愣愣地瞧著她。

  「為什麼……他不能吃?」

  「瑤光四歲那年,我給他吃了顆栗子,結果他就像現下這樣,喘不過氣來,大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交代我以後別給他吃了……瑤光,瑤光,娘不是跟你說過嗎?你不能吃這種東西!為什麼就不乖乖聽話呢?」

  采荷摟抱孩兒,急得臉色雪白。

  「對、不起,娘,對不……」瑤光困難地自喉問擠出嗓音,小臉脹紅,眼眶泛淚。

  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采荷咬牙,強忍淚水,柔聲安撫兒子。「你吃很多嗎?吃了幾顆?很難受嗎?不能呼吸嗎?你冷靜點,試看看能不能深吸一口氣?來,跟娘一起做,吸氣……」

  瑤光搖頭。「不、行,娘,不……」他哽咽地喘息。

  見孩兒這般痛苦,采荷恨不得以身相代。她是什麼樣的母親啊?竟如此失職,讓孩子受這種苦!

  「對不起,都是娘不好,娘應該看著你的,是我不對。瑤光乖,你努力點好嗎?再試試看,深吸口氣……」

  「給他喝濃茶。」開陽倏地開口。

  「什麼?」采荷惶然。

  「去弄杯濃茶給他,愈快愈好。」開陽急促地吩咐。「他這是哮喘發作,喝點濃茶有助於他調勻氣息。」

  「是嗎?」采荷立即起身,奔向廚房,泡了杯濃濃的溫茶出來。

  開陽餵瑤光一口一口喝下,過了片刻,癥狀果然減輕了,慢慢地呼吸順暢起來,面色亦逐漸恢復紅潤。

  采荷這才稍稍安心。「原來喝茶便有用嗎?」

  「喝茶只是緩解癥狀而已,尚須由日常飲食調理下手,兼之使用湯劑,尤其這引發癥狀的栗子,以後再也不能吃了。」開陽一頓,懊惱地嘆息。「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該買這糖炒栗子給他吃。」

  采荷沒說話,接過孩子,輕輕拍撫他的背,助他調順呼吸,約莫過了半盞茶時分,瑤光疲憊地睡去,開陽輕巧地將他抱上炕,蓋好被子。

  兩人看著酣睡的孩子,一時都沉默無語,不知該說什麼好。

  許久,他方沉啞地揚嗓。「這七年多來,你獨自撫養這孩子,辛苦你了。」

  采荷聽著,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下。

  ※ ※ ※

  「你恨我嗎?」

  瑤光睡了之後,兩人來到屋外。采荷淚痕未乾,靜靜地立於菜圃邊,看著那一株株於月光下分外顯得晶瑩的蔬菜。

  開陽站在她身後,展臂摟她細腰,將她圈在懷裡,她微微掙扎了下,很快便放棄了,放鬆地偎靠著他。

  她累了,真的很累,堅強地活著很累,推開他更累。

  「恨我吧?」他苦澀地於她耳畔低語。「所以才不肯認我,對吧?」

  她沒回答,靜默半晌,搖了搖頭。「我沒恨你。」

  他怔了怔。「那為何不肯認我?」

  她不語,身子顫慄,他感覺到她的彷惶與驚疑,輕輕地握住她的肩,將她轉過來,與他相對。

  她斂眸,不願看他。

  他凝望她好一會兒,揚手意圖揭她面紗。

  她一震,幾近驚恐地往後退。

  「采荷?」

  「不要看我。」她拚命搖頭,嗓音破碎。「不要……」

  他沒理會,毅然決然揭下那一直禁錮著她的面紗。

  她驚喊,反應迅速地伸手蒙臉,轉身欲逃。

  他心一扯,展臂將她拽回懷裡,用力抱著。「別這樣,采荷,你無須躲我。」

  「我不要你看我……」她顫抖著,面容埋入他胸膛,淚水染濕他衣襟。

  「為何不讓我看?」

  「因為你會……你會嚇到的。」她哭泣著,像個無所適從的孩子。

  開陽心痛不已,這一刻,只想狠狠掌自己耳光。他拍撫她背脊,柔聲誘哄。「別哭了,采荷,其實我都知道的。」

  她怔住。「你知道?」

  「我早猜到了。」他沉重地嘆息。「我本來以為你是為了不讓我認出來,才隨時戴著面紗,後來問了瑤光,他告訴我你在外人面前一向如此,雖然他乖乖遵守你的叮嚀,不告訴我原因,但你以為我會猜不出為什麼嗎?」

  她默然,淚珠無聲地碎落。

  他撫摸她柔細的秀髮,然後慢慢地伸手抬起她下巴,起先她仍是想躲,僵持片刻,總算投降。

  大掌小心翼翼地捧起她臉蛋,月光朦朧映著她秀顏,左臉頰有一塊烙紅的傷疤,表面些微不平,並不十分醜陋,但對一個女子來說,顯然是極度缺憾。

  他看著,心海波濤洶湧,一時無語。

  「很……醜吧?」她看出他震驚的神情,自慚形穢,淚光瑩瑩。

  他屏著呼吸,手指很輕很輕地撫過那燙傷的疤痕。「還痛嗎?」

  這問話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以為他會嚇到的,但他的眼神卻是滿滿的憐惜。

  她又流淚了,每一滴淚,都燙在他心口上。

  「是我對不起你。」他低下唇,憐愛地吻她額頭。「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身陷火海,也不會遭受這種痛苦。」

  她細細嗚咽一聲。「你不覺得……很可怕嗎?」

  「怎會可怕?你是我的采荷啊!」他擁緊她,只有深深的自責。「即便遭火灼了,你永遠都是我最心愛的人。」

  這話太甜了,也太令人心酸,她不由自主地痛哭失聲。

  「哭吧,你哭吧。」開陽眼眸灼痛,也跟著泛淚。「是我的錯,你罵我吧,打我吧!我該罰的。」

  她哭得更厲害了,握起粉拳撾打他。「為什麼這麼晚才找到我?七年了,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是怎麼過的嗎?我以為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他由她發洩,痛的不是胸口,是他的心。「對不起,我應該早點找到你的。」

  「為什麼……你會失敗呢?你應該成王的,這個國家的王座,應當屬於你。」

  「我不想要,采荷,其實我並不想要。」

  「騙人,你一直想要的!」她心碎地輕嚷。「當年你會娶我,也是為了登上王位不是嗎?你想得到這個國家——」

  「我只想要你!」他激動地打斷她。

  她愕然,揚起淚眼,怔忡地望他。

  「我只想要你,采荷。」他慎重地強調,飽蘊情感的眼眸閃爍淚光。「失去你以後,我才發現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對我毫無意義,即便成王又如何?我保不住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你……」她傻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我曾經想追隨你的,你可知道?在我親手殺了那個女人之後,我本想提劍自刎的,若不是真雅告訴我你可能還活著,我早就隨你而去了。」

  「你……想自盡?」

  「失去你,我活著也沒意思。」他真切地表白。

  原來他也曾想為她殉情,正如她一樣,不想活在這個沒有對方的殘酷人間。

  想著,采荷遲疑地揚手,撫摸他臉頰。

  他領受到她的憐愛,急切地握住她的手。「你回到我身邊吧!切莫跟隨別的男人,我會比那個六郎待你更好,比誰都更珍惜你、愛護你。給我一個重來的機會吧!讓我證明自己對你的愛,好嗎?」

  他聲聲懇求,她從未想過,一向冷情的他有一天竟會對她說出這般熱烈的情話,即便在最狂野的夢裡,也不曾奢望。

  莫非她現下是在作夢?

  可他握著她的手,如此溫暖,偎貼著她的胸懷,氣息濃烈,看著她的眼神,又分明帶著醋意。

  他嫉妒六郎,他以為她會跟那個比自己還小的男人在一起嗎?

  采荷笑了,淡淡的、如詩如夢的笑容。「我沒愛過六郎。」她低聲傾訴。「我是喜歡他,把他當朋友看待,但從未對他有過男女之情。我愛的人一直是你,此生唯你而已,即便來生再投胎,我也會愛你。」

  即便來生再投胎,她也會愛他。

  開陽震撼了,忽地憶起七年前她留給他的訣別書——

  若有來世,妾當如此生,一心一意,戀君慕君。

  為何她能如此執著地愛他?怎能這般無怨無悔?他值得嗎?就憑這樣自以為是的他,還差點害她走上黃泉路,如何值得她如許付出?

  他激動不已,不覺落下男兒淚。「你應當恨我的,采荷,我實在對不起你。」

  「我不恨你,更不怨你。」她輕聲細語,溫柔包容的笑顏,救贖了他。「相反地,我感謝你。」

  「你……威謝我?」他震慄。

  「嗯,我要謝謝你。」她捧握著他的臉,眼波柔情似水。「謝謝你於這紛紛擾擾的世間找到我,認出了我,並且,愛上了我。」

  找到她,認出她,愛上她。

  說來彷彿不易,卻又那麼容易。

  開陽收攏臂膀,緊緊地、緊緊地擁著她,揉她入骨尚且不夠,恨不能與她靈魂交融。

  今生今世,還有來生,來生的來生,生生世世,他都會追尋這個女人,找到她,認出她,愛戀她。

  她有多愛他,他便會加倍寵愛她!

  他低下唇,珍惜地吻她臉上傷疤,為自己的誓言封印——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4 12:29 AM

第八章

  深秋,落葉飛舞的時節,開陽的醫館於斐城城內一隅熱鬧開張。

  開幕當日,開陽打出了連續三日免費看診的宣傳,館內人潮因而川流不息,城裡的百姓攜家帶眷,個個都想來這新開的醫館走上一回,有病治病,沒病強身,順便也探探這位新來的大夫醫術如何。

  開陽負責診治病人,娘子采荷負責招呼前來看診的病人,送茶水和自家做的小點心。

  就連瑤光也裡裡外外地奔波,一下待在爹爹身邊看他怎麼對病人問診,一下又跑來娘身邊幫忙端茶遞水,偶爾有年幼的孩子吵鬧不休,他也會安撫或制止他們。

  「這孩子不是還不滿七歲嗎?怎麼比許多大孩子還機靈!」左鄰右舍的婆婆媽媽見到他這般聰敏可愛,都忍不住要伸手捏捏他、抱抱他,偷偷塞糖果給他。

  比之開陽與采荷,瑤光似乎更受歡迎,開陽笑稱,這孩子可以拿來當成醫館的招牌,將來要是門庭冷落,就拿他來招攬客人好了。

  「你當我們這兒是客棧嗎?還招攬客人呢!」采荷嬌嗔輕斥。「醫館嘛,當然來的病人愈少愈好,這表示大家都健健康康,無病無痛。」

  「大家都無病無痛,那不就表示我們這間醫館賺不到錢了?」開陽故作煩惱。

  她沒好氣地睨他一眼。「你開這醫館難道是為了賺錢?」

  「不賺錢,難道是做善事?」

  「做善事又如何?我們又不缺這點錢。」

  「唉,我是從宮裡帶了些金銀財寶出來,錢是不缺,但若是肆意揮霍,總有一天也會花光的,總不能讓你們娘兒倆跟我一起過苦日子吧?」

  「你不在的時候,我們日子還更辛苦呢,現下已經夠富足了。何況我有個如此多才多藝的夫君,還怕他供不起我們過好日子嗎?」采荷說道,眼波盈盈流轉,自有一股嫵媚。

  開陽看了,禁不住展臂攬抱她。「這意思是,你打定主意下半輩子全力壓榨我這個做丈夫的了?」

  「不成嗎?」她撒嬌。

  「成,當然成!」他笑著捏捏她翹美的鼻尖。「夫君我這輩子就認命給你做牛做馬了,好生伺候我的嬌娘子,滿意嗎?」

  「呵呵。」她笑咪咪。

  他注視她甜美的笑顏,低下唇,正欲竊玉偷香,某個渾小子不識相地殺出來。

  「爹、娘!六郎叔叔來了!」

  開陽偷香不成,已經夠嘔了,偏偏聽到情敵來訪,臉色更難看。「那傢伙來幹麼?」

  「怎麼?我這個做弟弟的不能來看看我的乾姊姊嗎?」說人人到,六郎不客氣地跨進內室,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開陽一眼,徑自對采荷燦笑。「姊姊,我來看你了。」

  「你來了啊。」跟夫君的冷面不同,采荷對這個乾弟弟可是熱情歡迎的,她忙掙脫開陽懷抱,笑盈盈地起身。「我剛巧蒸好一籠豆沙包,才想著要送去給你吃呢!你坐,我去拿來給你。」

  「喂喂!」開陽抗議。「那豆沙包幹麼給他?那一籠我一個人還吃不夠呢!」

  采荷不應,回眸望他,燦爛的眼神彷彿在笑說他別鬧了。

  誰說他在鬧的?豆沙包明明是他最愛吃的,為啥這小子偏要來跟他搶?

  「我也愛吃啊!」六郎彷彿看出他的心思,笑笑說道。

  「哼。」

  「瑤光,來,看看叔叔這回給你帶來什麼禮物。」

  又來了!

  開陽瞇眼,冷眼看著六郎熱烈地和瑤光說長說短,心下默默決定,等這傢伙離開後,他一定要拿出親爹的架子「開導」他的笨蛋兒子一番,什麼叫「胳臂不能往外彎」,務必教瑤光清楚明白這個做人的道理。

  愈想愈不悅,他又輕哼一聲。

  晚膳後,「不遠之客」終於走人了,將孩子哄上床後,采荷回到房間,見他整晚板著一張臉,又好氣又好笑,纖纖素手調皮地捏他雙頰。

  「我的小氣夫君,別再胡亂吃醋了好嗎?就跟你說了,我跟六郎的感情就跟姊弟一樣,你這個姊夫別老是對人家冷言冷語的,像個孩子一樣。」

  說他像孩子?開陽懊惱。「你是拿他當弟弟沒錯,可他呢?真把你當姊姊嗎?我不信他對你沒有非分之想。」

  「即便有,那也是從前的事了。」采荷嘆息。「你沒聽他說嗎?這回他出城收租,遇見了一位活潑開朗的姑娘,兩人一見如故,他正考慮上人家家裡提親呢!」

  「呿,誰知道他是不是說來敷衍人的?」開陽抱持懷疑的態度。

  「你喔!」采荷實在拿他沒轍,粉拳敲他一下。「說你小氣還不承認?唉,我怎麼會跟了一個這麼氣量狹窄的男人呢?」她半真半假地感嘆。

  他聞言,俊眸一瞠,咄咄逼人。「所以你後侮了?」

  她淺淺抿唇,但笑不語。

  開陽瞪她。「你這女人!愈來愈不乖了,看來我今晚非得徹底懲罰你不可。」語落,他忽地攔腰抱起她。

  她一時防備不及,笑著尖叫,他將她拋上床榻,偉岸的身軀威脅似地壓下——

  正所謂芙蓉帳暖,春宵一刻值千金。

  ※ ※ ※

  天上城,王宮。

  深秋,落葉飛舞,殘紅凋零,大地一片蕭瑟。

  冬天就要來了。

  雪又要落了,今冬的初雪,會在哪一天降下呢?

  無名茫茫尋思,秋風自朝堂門扉的縫隙透進,朝堂之內,空氣卻比戶外更肅殺冷冽。

  原來是一干權貴重臣又在逼迫女王盡速行國婚之事了。

  「陛下,自您登基以來,改革朝政,勵精圖治,如今希林四方承平,前線無戰事,百姓安居樂業,也該當是陛下行國婚的時候了。」

  啟奏的是官拜相國大人的曹儀,他鬢髮蒼蒼,臉上皺紋密布,年歲看來是大了些,但當年於戰場上縱橫的雄風仍未減,經過歲月歷練,眼神反倒更加焯爍銳利,這幾年協助女王處理政事,亦是中規中矩,足堪大任。

  真雅對他極是信任,他說的話,自有其份量。

  她會如何回應呢?

  無名揚首,望向高踞王座的女子,她一身帝王服飾,華麗而優雅,秀色清美,風姿傲然,眼眸一如既往,迷離凝冰。

  於左右分列的眾臣之中,他站在左邊排行第二的位置,僅次於相國,照理說,與她算是近了,可他總覺得,兩人之間彷彿隔了一帶銀河,說不出的遙遠。

  「相國大人。」空氣靜凝片刻,女王終於發話了,嗓音鏗鏘如冰珠,一顆顆滾落。「朕所說的話,難道卿家從未聽進耳裡嗎?」

  這話說得重了,曹儀臉色微變,群臣亦是忐忑。

  「朕一再重申,此生不行國婚,眾卿為何總拿此事來煩擾朕?」

  「陛下,微臣並非有意煩擾!」曹儀強調。「微臣是擔憂王室後繼無人,國祚不能永續綿延啊!」

  拿王室繼承問題來逼她?

  真雅淡淡一笑。「愛卿莫非忘了?我王妹已經生了個小公主呢!如今腹中又有了王室血脈。」

  「芊芊公主畢竟非陛下親身所出……」

  「是不是朕親生的又有何關係?反正都是王家血脈。」

  「陛下!」曹儀辯不過,又急又惱。雖說同是王家兒女,但非陛下親生,將來必有後患啊!而且這關乎朝廷各派勢力消長的問題,更別說還有個麻煩人物在一旁虎視眈眈。

  想著,曹儀深刻的目光瞥向無名。

  「陛下,微臣也認為陛下應當考慮國婚事宜。」另一位大臣開口,他是掌管戶部的王傳,這兩年跟無名走得很近。

  這位親近無名的戶部令出雷表明贊成相國大人的主張,不僅曹儀感到意外,真雅亦不禁訝異。

  跟著,另外幾位官品較低的大臣也同聲附和,全都是親近無名一派的官員。

  這是怎麼回事?真雅微瞇眸,不著痕跡地望向無名。

  他面無表情,看不出有何想法,漠然地聽著群臣敷奏,過了好片刻,當真雅逐漸失去耐性,他方越眾而出,轉身面對同僚,冷淡揚嗓。

  「陛下早已宣示此生永保獨身,你們還囉唆個什麼勁?」

  他這話說得很不客氣,雖是承王旨,遵王意,但聽入其他人耳裡,總覺得有那麼幾分狂妄的味道,有人聽了,怯懦地閉嘴,也有不少人鬱惱地皺眉。

  「蘭台令大人,你不覺得你說話的態度有待改進嗎?」曹儀以長官之姿指責。

  他聽了,不以為意地撇撇嘴,表面卻是躬身行禮。「微臣只是好意提醒大家陛下的意志,若是哪裡惹得相國大人不快,還請多多包涵。」

  他這麼一道歉,曹儀也不好發脾氣,自鼻孔冷哼一聲。

  朝議至此告一段落,退朝後,群臣三三兩兩地步出朝堂,蘭台令所到之處,大小官員不分品級,皆主動讓路,一副恭肅敬畏之姿態。

  而他,誰也不理,只微微朝那些人頷個首,自顧走自己的路。

  「瞧那小子囂張的德行!」兵部令曹承熙走近自己的父親,不屑地低語。「仗著自己是陛下跟前的紅人,便如此橫行霸道。」

  「誰教陛下就是信任他呢?」曹儀畢竟比兒子沉得住氣,雖是滿懷懊惱,面上仍勉強保持冷靜。「他身為蘭台令,負責糾舉、彈劾中央官員,以肅正朝廷綱紀,又無須經任何人報告,直接對聖上負責,你說哪個官員敢不敬畏他三分呢?若是稍有不慎,他一頂貪污或謀逆的帽子扣下來,你說誰吃得消?」

  「陛下給他太大的權力了!」曹承熙很不滿。「明知他是那個申允太子的——」

  「噓。」曹儀連忙制止兒子。「這事千萬莫走漏風聲。」

  「就算我們不說,爹以為這風聲就傳不出去嗎?我瞧朝廷之內有大半的人對那小子的來歷都心知肚明,所以才愈來愈多人急著巴結他!」說著,曹承熙收攏眉宇,憂心忡忡。「陛下若是再放縱那廝下去,難保江山不易位!」

  「所以我才希望陛下行國婚啊!」曹儀鬱悶地捻弄一把花白老鬚。「若是能讓我們的人當上王夫,也好壓一壓那小子的氣焰,削薄他的勢力。」

  「問題是,他的人好像也察覺這點了,也想促成女王跟他的婚事。」

  「這你無須擔心,陛下不會答應他的。誰都可以,就是那小子,絕無可能成為女王的夫婿——」

  ※ ※ ※

  誰都可以,就他不行。

  這點,他比誰都清楚。

  下了朝,無名獨自來到御花園湖畔。秋風方才掃過,落了一地殘花敗葉,若是從前,他肯定會隨手拾起一根草稈,肆意耍弄,但如今,他只是默默盯著那些凋零的花草。

  已經不是孩子了,要在這勾心鬥角的宮裡存活,他必須學著成熟,不能當個永遠的頑童。

  他,不能再是那個自由散漫的無名之徒,必須做好這個冷面無私的蘭台令,好教文武百官敬畏。

  該長大了……

  「陛下駕到!」

  禮儀官於一眾隊伍前高呼,宮女侍衛簇擁著這個國家最受人景仰的女王,浩浩蕩蕩地來臨。

  「微臣拜見女王陛下。」無名屈身行禮。

  「平身吧!」

  真雅長袖一拂,接著向身邊人揮手示意,要他們暫退數尺之外,給兩人私密談話的空間。

  確定隨從們退開了,她方轉向無名,意味深長地盯著他。

  她不說話,他亦不開口,兩人靜靜睇著對方,似乎都想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端倪。

  終於,他打破了靜凝的氛圍。「陛下一向政事繁忙,難得今日有此閒情逸致前來御花園遊覽。」

  「朕是來找你的。」她開門見山。

  他聽了,微勾唇,似笑非笑。「陛下親來探臣,微臣甚感榮幸。」

  「你知道朕為何來尋你吧?」

  「臣知道。」

  她揚眉。

  「臣會找個機會召集他們,好生管束一番。」

  他果真明白她的來意。

  真雅打量無名,他身著官服,腰間佩玉,衣帶規規矩矩地繫著,頂上冠帽亦整肅,墨髮束在帽裡,唯有額前,一束髮縉偷偷溜落。

  看到那束不聽話的髮縉,真雅緊繃的心弦方才稍稍鬆弛。這才像他,像那個曾經粗魯放肆的他,這些年來,他變得太多了,變得令她偶爾在看著他的時候,會覺得心好痛。

  無名見她默然不語,以為她不相信自己,劍眉微擰,隱隱流露一股倔氣。「莫非陛下以為是臣指使他們於朝堂之上提出國婚之事?」

  真雅深深凝視他。「我沒那麼想。」

  她這個「我」字一說出口,他頓時震住,心韻錯了拍。

  或許她對自己的口誤毫無所覺,但對他而言,這表示她待他還是有幾分與眾不同的,是這樣吧?

  「朕只是擔心。」她又回覆該有的自稱了。

  「擔心什麼?」他啞聲問。

  「這件事他們肯定事前便與你商議過,而你也義正辭嚴地拒絕了,但他們仍於朝堂上提出此事,你認為這意味著什麼?」

  無名震了震,咬牙,一語不發。

  真雅替他回答。「這意味著有一天,你很可能會控制不住自己的勢力。」她幽幽低語,眼神蘊著淡淡憂鬱。「朕賦予你蘭台令之職,原是想借重你的冷面無私,太多人情包袱是無法鎮住朝廷百官的,再加上隱匿於朝廷之中那些申允太子的殘黨,也需要由你來駕馭壓制,朕是相信你不會反我,但……」

  當他勢力逐日增長,羽翼漸豐,即便他無謀反之意,他底下那些人呢?能夠毫無異心嗎?

  「說不定哪天他會被他手下那些人逼著叛上作亂!」承熙曾如是警告她。

  這話並非毫無道理,有時並非在高位者想作亂,而是抬轎的人逼得他找不到下台一階。

  此次親近他的大臣公然於朝堂上建言她行國婚,便是不祥之徵兆。

  「他們肯定是希望朕許婚的對像是你吧?」

  「我會要他們閉嘴的!」無名信誓旦旦。

  可他們會聽話嗎?真雅凝思。今日他能於這朝廷之上站穩一定的地位,也是有那些人相幫,一旦失勢,他在這宮裡也無法立足,他該懂得這道理吧?

  如何建立自己的勢力,使他們對己盡忠,卻又不被他們牽著走,這可是一門宏大精深的學問,很少人能拿捏得宜這中間的分寸。

  希望他辦得到,否則,只能由她出手了……

  「不如,朕賜你婚事吧!」

  突如其來的提議,震駭了無名,他不信地瞪著眼前這氣韻卓爾超群的女王。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真雅暗自深吸口氣,極力端出淡然無痕的神情。「卿也老大不小了,該是成家的時候,不知你對哪家千金有意?朕可以替你作主。」

  她居然要他成婚!

  因為擔憂他的人硬把他塞給她,所以她打算先下手為強,將他推給別的女人嗎?

  一念及此,無名緊握雙拳,胸海波濤洶湧。

  她看出了他的陰郁。「卿不欲成婚嗎?」

  他咬牙,費了好大勁才克制住翻騰的情緒。「你明知道,我這輩子只想要一個女人!」

  情急之際,他已顧不得執臣下之禮,桀騖不馴的告白於真雅心內掀起狂風暴雨。

  她悵然無語,怔怔地望著他陰晴不定的臉龐。

  見她不吭聲,他更恨了,墨瞳焚燒熊熊火焰,似是受了傷。「你能一輩子獨身,難道我就不成嗎?」

  「無名……」她低喚,還來不及說話,他已憤然拂袖,轉身走人。

  她目送他近乎傲慢的背影,心下百味雜陳。

  這宮廷內外,也只有他,膽敢向她頂嘴,甚至不等她把話說完,便使性子負氣離開。

  他眼裡,還有她這個女王嗎?

  而她竟不治他的罪,就這麼了事,不能說對他沒有特殊待遇。

  可身為一國之君,她實在不該對任何臣子有私心的,有了私心,便會感情用事,統治國家的根基便有可能動搖。

  自相國大人以下,有許多大臣都曾私下來向她告狀,說他仗勢弄權,懷疑他有欺君犯上之嫌,她總是笑笑地壓下這些怨言。

  但萬一有一天,連她也壓不住呢?

  到時該如何是好?

  真雅嘆息,彎身拾起一根草稈,若有所思地把玩。

  ※ ※ ※

  「王大人,你說這該當如何是好?」

  在無名召集開會以前,幾個平素親近他的大臣已率先密會,地點便選在戶部令王傳大人府上,假借為其幼子慶生之名,前來府上道賀,卻是於送過禮後,自行在廂房開了一桌酒席。

  眾人不吃飯,也不喝酒,關切的只是今日早朝無名於朝廷上那一番冷斥。

  陛下早已宣示此生永保獨身,你們還囉唆個什麼勁?

  「看樣子無名大人已是鐵了心,絕不接受與女王國婚的提議,形勢至此,我們恐怕也無可奈何了。」說著,刑部令李大人禁不住嘆氣。

  戶部、刑部、工部,朝廷六部就有三部長官選擇親近蘭台令,尤其是戶部令王傳,他祖父當年便是屬於申允太子一派的黨羽,後來慘死,家道一度中落,直到數年前才又復興。

  若說這其中誰對奪人天下的靖平王有恨,王傳怕是其中怨恨之心最強的一個,連帶波及真雅,他深深認為現任王室不過是竊國一族。

  於朝中,他算是蘭台令一派的中心人物,但於朝廷之外,他聽命的卻是洛風的指示。

  洛風,從小撫養無名長大的師父,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敬若長上的人,正是這秘密組織的領袖。

  「洛先生,不知你有何想法?」王傳恭敬地請教。

  歲月荏苒,洛風剛硬的臉龐又添了幾許風霜,他年紀愈來愈大了,也對無名的冷傲不馴越發難以忍耐。

  那孩子,究竟何時才認清自己背負著為親生父親復仇的使命?他必須為申允太子討回公道,更有責任帶領這些選擇效忠他的人,迎向榮華富貴的未來。

  這個國家是他們的,不論是靖平王或現今這個女王,都只能算是乘人之危的竊國賊,名不正言不順!

  真正該繼任王座的是無名,也只有他有資格收攬這片江山。

  可偏偏那孩子彷彿中了那女人的迷魂計,為了她什麼都不要了,像條狗似地跟在她身邊。

  真是丟臉!申允太子和他這個師父的顏面,都讓無名給丟光了!

  洛風陰鬱地沉思,半晌,方冷然揚嗓。「既然他鐵了心,與女王行國婚這條路怕是行不通了。」

  「那該如何是好?」其他人焦慮地問。「這些年來是因為前線無戰事,我們才能勉強與相國及兵部一派的勢力打成平衡,若是讓他們的人成功與陛下聯姻,那對我們可是大大不利啊!」

  洛風瞇眼。「時間並不站在我們這邊,這點我很清楚。」

  「這麼說,洛先生已有決斷了?」王傳觀察他毅然的神情,看出一絲不尋常。

  「我的確有個想法。」

  「什麼想法?」

  「這麼多年來,那孩子堅持不肯反,既然如此……」洛風若有深意地頓了頓,嘴角撇開凌厲的冷笑。「那就只好我們底下的人來逼他反了。」

  「什麼?!」

  眾人聞言,駭然相覷。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4 12:49 AM

第九章

  若是能名留青史,他想,他該是會被那些自詡剛正不阿的史官們記載為一代酷吏吧!

  這絕對不是個好名聲。

  也罷,他從來就不屑追求這種身外之名,人死了便死了,留的是賢名或惡名,又能彰顯什麼?

  他只想做自己。

  可悲的是,他似乎總是做不了真正的自己,這些年來,他一日比一日更加覺得自己彷彿籠中鳥,逃不了,飛不開。

  果真飛不走嗎?又或者是作繭自縛,不想飛?

  偶爾,他會如是想。

  尤其在這陰暗的審訊室裡,詢問那一個個對他既畏懼又懷恨的官員們時——

  「齊大人,你就認了吧!」無名說道,手上閒閒地搖著一把羽扇,嘴角噙著的冷笑銳利得足以劃開任何人的血肉。

  案上一盞明滅不定的燭火,映出齊聲倉皇的表情。

  他是戶部官員,戶部掌管全國財政,包括賦稅、田地、戶籍以及俸祿等等事宜,而他負責的便是田地這一塊。近日女王頒布土地稅制改革令,朝廷雷厲風行,務求政策迅速下達,然而值此之際,卻傳出齊聲與幾位大貴族暗中勾結,試圖於田地記錄上動手腳,逃漏稅賦。

  「蘭台令大人如此指控,可有確實證據?」面對素來以冷酷無情聞名的無名,齊聲其實嚇慌了,偏要裝出一副鎮定冷靜的種態,導致面部扭曲得相當不自然。

  「證據嗎?」無名淡淡一哂,推出兩本記錄簿子。「齊大人不妨解釋看看,為何這兩本簿子裡明明是同一筆紀錄,數字卻是天差地遠呢?」

  「這個……」看到那兩本簿子,齊聲面色慘白,更加手足無措了,其中一本極機密的「內帳」,是怎麼流到蘭台去的呢?「大、大人應該也明白,有時在加總計算的時候,難免疏漏,又或者小吏們一時不察,寫錯了數字……」

  「小吏們糊塗,難道你這個做長官的也不曉得複查嗎?」

  「是,小臣的確……疏忽了。」

  「只是單純的疏忽嗎?又或者是有意寫錯?」無名問得犀利。

  齊聲悄悄抓緊大腿,強笑道:「大人,您這……玩笑開得可過分了,小臣多年來跟著王大人,一直忠心耿耿。」

  這意思是拿王傳來壓他嗎?以為戶部最高長官與他親近,他便會因此對戶部手下留情?無名微微瞇眸,不動聲色地搖扇。

  齊聲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這招得逞,更進一步施壓。「大人提小臣問訊,小臣走得匆忙,都還沒能有機會向長官報告一聲,況且小臣耗在這裡,不免耽誤戶部事務,王大人恐怕會不開心啊!」

  「他若不開心,降罪的對像也不可能是我,你說對吧?」無名似笑非笑。

  齊聲眨眼,一時摸不著他話中用意。

  無名傾上前,朝他咧嘴而笑,亮晃晃的白牙猶如狼齒,彷彿一口便能撕咬得人皮開肉綻。「我的意思是,王傳如果生氣有人耽誤戶部事務,也該來找你算賬開刀,因為是你污了戶部的聲名,令他這個戶部令顏面蒙羞!」

  話說到後來,已是字字帶刺,刀刀見骨,配合無名臉上燦爛又陰森的笑容,更令齊聲毛骨悚然,冷汗如雨直墜。

  他只能認命求饒。「大人饒命!小的知錯了!」

  很好!威脅既然見效,接下來交給屬下錄口供即可,他的任務完成。

  無名收扇,瀟灑起身,順手收起桌上兩本簿子。齊聲若是知道這其中一本「內帳」其實是他命人仿著做出來的,怕是會恨不得一頭撞牆吧!

  他冷冷撇唇,對自己用這種卑鄙的手段迫人認罪絲毫不覺愧疚。很小的時候他就學會,人要在這世間求生存,須得不懼於走邪道。

  真雅之所以任命他為蘭台令,掌管監察朝廷官員之責,便是要眾人怕他吧!只要他們夠怕他,便不敢於私下胡作非為,前朝遺毒方能消除殆盡,使吏治清明。

  問題是,為了建立起足夠令眾人對他畏懼的勢力,他不得不與那些對他有所期望的人周旋。

  為了留在她身邊,他不能再是荒野孤獨的狼,必須令自己成為狼王,率領那些善於爭權鬥爭的狼群。

  他需要餵養他們,換取那些人對自己效忠,但也因此不免受其制約。

  如今他們都敢無視他的禁令,於朝堂上公然提議女王行國婚了,真雅說得對,他愈來愈無法管束他們。

  該怎麼辦呢?

  離開審訊室,迎向無名的是一片明亮澄朗的天光,可他卻覺得眼前依然迷離,似困在濛濛大霧裡。

  數名隨從正於戶外等著他,一見到他,齊齊躬身行禮。

  「大人,該起駕了,陛下祭天的良辰到了。」

  「知道了。」無名頷首,收束茫茫思緒,昂然舉步,向前行。

  ※ ※ ※

  藍天闊朗,萬里無雲。

  神殿外的祭台上,一鼎青銅爐燒著熊熊烈火,意味著神明降臨。

  吉時一到,絲竹齊奏,上種官奉上祭儀,由女王真雅親自捧著玉帛,進獻於天,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之前,靖平王還在世之時,曾有數年時間,希林國負責主祭的不是國君,而是賜封「天女」名號的德芬公主,她也因此得攬神權。

  如今,真雅登基,德芬隱退,神權再度回到國君手中,由一國之君主祭,方能彰顯國君至高無上之威儀。

  神權她已收回了,王權亦逐日鞏固,前陣子頒布的土地稅制改革令固然是為了百姓的生活著想,其實也有削減貴族勢力之用意。

  貴族權勢愈微,王權愈能集中,國家根基方能更加穩固。

  這是她的信念。

  七年來,她夙夜匪懈,腦子裡想的都是怎麼才能讓百姓們的日子過得更好,如何保全這片錦繡江山,她勵精圖治,魄力改革,都是為了這個國家。

  她做得對嗎?做得好嗎?

  真雅高舉玉帛,仰望上天,遙遠的天際,除了那無所不能的天神以外,或許還有一個人正看著她。

  曹承佑。當年她會毅然決定走上王者之路,他的鼓勵與支持是極大的助力,她曾經那麼仰慕他,他的三吾一行,她奉若圭臬。

  他說,希林只能交給她了,只有她能夠為這個國家帶來和平,賜予黎民安居樂業。

  他說,這是上天交付於她的使命。

  因此在承佑哥死後,她繼承他的遺志,四處征戰,於戰場上博得不敗女武神之美名,登上王位後,她便止戰,極力於改善內政外交,使四方承平。

  我做得好嗎?

  她問天,問曹承佑,更問自己。

  儀式結束,接著是一場熱鬧的宮廷宴會,貴族子弟們呼喝著打馬球,競展雄風,仕女千金們或撫琴或品香,爭奇鬥艷。

  衣香鬢影間,真雅發覺自己尋覓著無名的行蹤。他在哪兒呢?

  她一路行來,馬球場上不見他,湖上船舫也無他的身影,御花園裡一群群聚攏的人潮,獨漏了他。

  她知道他一向不喜參加這種社交酬酢的活動,該不會是提早打道回府了吧?

  正尋思著,眼角忽地瞥見一道偉岸瘦長的姿影,穿著蘭台的官服,腰間飾玉。

  是他!

  真雅心韻微促,旋身細瞧,唇畔剛剛漾開的笑意立即收斂。

  不錯,那名英姿煥發的男子確是無名,但他不是一個人,他和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一起。

  那姑娘生得十分漂亮,打扮華麗卻一點也不顯庸俗,氣質高貴,面上的笑容毫不做作,對他笑得很甜美。

  她是誰?

  真雅咬唇,藏在衣袖下的雙手不覺握攏,氣息凌亂無章,胸臆橫梗一股難言的滋味。

  她問跟在身後的禮儀官。「那個戴著鳳凰金簪的姑娘,你認識嗎?」

  「哪位?」禮儀官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望過去,仔細瞧了瞧,點點頭。「啟稟陛下,那位姑娘應當是戶部令王傳大人的千金。」

  「王大人的千金?」

  「是,閨名微臣記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可兒。」

  王可兒嗎?真好聽的名字。

  真雅咀嚼著,不知怎地,感覺喉間湧上一波苦澀,尤其當她目睹無名對那位姑娘綻開笑容時,那澀味更加分明。

  那笑容,遠遠地她看不清楚,是怎樣的笑呢?陰鬱的?爽朗的?或是久違的孩子氣?

  她不能想像他對別的女人笑,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不對她笑了……

  「傳蘭台令過來見朕!」她冷聲下令,話語落後方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

  她是怎麼了?如此急於分開他與那位千金小姐,莫非是吃醋了?

  可她,的確不喜他與別的姑娘熱烈交談,不想他對她們笑……

  「陛下急於傳喚,有何要事?」

  不過片刻,無名便拋下那姑娘,來到她身邊。

  真雅望著他,看他恭恭敬敬地對自己行禮,嘴角卻似噙著一絲嘲諷,心弦驀地緊了緊。

  她揮手暫時逐退禮儀官以及一群宮女侍衛,示意他隨她來到一處較為隱密的角落。

  有了隱私之後,她怔怔地瞧著他,千言萬語,卻是難以吐落一句。

  他微微蹙眉。「敢問陛下召見微臣,究竟有何賜教?」

  敢問?賜教?對她說話,何時變得如此客氣有禮了?這般疏離,是刻意惹惱她的嗎?

  真雅暗暗咬牙,許久,從懷裡取出一團繡帕包的東西,遞給他。

  「這什麼?」他狐疑地接過,打開,裡頭竟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糖球,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每顆都精緻可愛。

  「這是來自西域的商團進貢的。」她解釋。「聽說每個口味都不同,有很多口味是希林沒有的,卿嘗嘗看。」

  他不說話,瞇眸瞪著她,眼神深邃,難以捉摸。

  「怎麼了?卿不喜歡嗎?」

  「陛下至今……還拿我當個孩子嗎?」

  「什麼?」她愣了愣。

  「微臣不是黃口小兒,無須陛下以糖球來收買。」他冷冽道,將這包糖球退還給她。

  他不要?御賜的東西他竟敢退回?而且還是她特意為他留下的,她以為他會很高興。

  真雅感覺心口似被劃了一刀,隱隱地痛著。「你……變了。」

  能不變嗎?無名自嘲地一哂,挑釁似地瞪著眼前這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不是說了嗎?微臣年紀夠大了,該是成家的時候了,既然已是個成年男子,又怎能跟孩子一樣向陛下討糖吃?」

  所以,是跟她在賭氣了。

  真雅無奈,強抑胸海起伏的波濤。「那麼,卿果真想成婚了嗎?」

  「陛下不是說要賜婚予我嗎?」他反擊。

  「卿……有對像了嗎?是剛才那位與你說話的姑娘嗎?」

  「你說可兒?」

  果然是她,王可兒。真雅一震,無言地瞪著面前臉色冷凝的男子。

  他像是打算跟她作對到底似的,淡淡回應。「她確實是個心思剔透的姑娘,活潑慧黠,又博學多才。」

  從沒想過會從他嘴裡聽到對別的女人的稱讚。

  真雅心韻紛亂。「朕沒想到你們已經熟識到能直呼她的閨名了。」

  「是見過幾次,我陪她賞過花,也一起打過馬球,以女子來說,她的球技相當不錯。」

  能文能武的女孩,的確很適合他,也難怪他會對她另眼相待。

  真雅想起方才遠遠見到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仍介意著,那究竟是何種意味的笑?

  「卿……喜歡她嗎?」

  他聳聳肩。「不討厭。」

  那麼,是心動了嗎?

  「朕將可兒姑娘許給卿家如何?」她試探地問。

  他聞言一凜,凌銳的目光急速陰暗,眉角,隱約抽動。

  「卿對可兒姑娘如此盛讚,想必也認為她是足以匹配的佳偶吧?」她繼續試探。

  他冷冷一撇嘴角。「她是配得上我,但我恐怕不適合她。」

  「為什麼?」

  「她不夠聽話。」

  「不夠聽話?」

  「我喜歡賢慧的女人,我說一,她便不敢說二,要她往東,她絕不會往西。我就要這麼個善解人意又乖巧聽話的女子,陛下能找來給我嗎?」

  這話,是在諷刺她嗎?因為她是女王,這輩子,只能是她高高在上,只能是他遵照她的旨意,而她不可能對任何男人服從。

  她看著他,心更痛了,低啞的嗓音宛若嘆息。「你不會喜歡一個只懂得唯唯諾諾的女人,無名。」

  他震住,遭她說中了心事,一時頗感狼狽,回話的語鋒更尖銳了。「陛下說對了,臣不喜歡太乖巧順從的女人,臣更不樂意自己的終身大事是由別人來指派,我的伴侶,我自會追求,不勞陛下費心。」

  語落,他赫然轉身。

  「你去哪裡?」她忍不住揚聲問。

  「去追求我將來的伴侶!」他拂袖,負氣地撂話。

  她怔愕,無言以對,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走向王可兒,惆悵的心緒霎時溢滿於胸臆,緊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正悵惘時,她的貼身侍女前來傳話——

  「陛下,兵部令曹大人請求晉見。」

  ※ ※ ※

  「曹卿有何事稟報?」

  在曹承熙的要求之下,真雅屏退眾人,與他私密對話,而她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便是質問。

  「方纔陛下就是在這兒與蘭台令獨處嗎?」曹承熙繃著臉,語氣遷露出不滿。

  真雅訝然挑眉。曹承熙脾性雖不如其兄內斂冷靜,但對於君臣之間的分際,向來是嚴守以禮的,難得會這般衝動地說話。

  但今日,他彷彿失去了所有的自持,衝口而出。「陛下不覺得自己對無名太過偏袒了嗎?」

  「承熙!」她厲聲喚他,意在警告。

  他怔了怔,似乎也覺得自己過於激動了,深吸口氣,極力壓抑翻騰的情緒。

  「近來親蘭台一派的勢力越發壯大了,微臣不信陛下毫無所感。戶部就不提了,刑部跟蘭台也早連成一氣,朝廷的司法大權等於都落在無名手裡了,如今聽說連吏部選拔官員,都會請教他的意見,陛下您說,難道這情形還不算嚴重嗎?」

  真雅不語,清泠水眸靜靜地凝視他片刻,方才淡淡揚嗓。「所以曹卿的意思是朕應該聽從曹相國之建言,與某個人聯姻,好讓朝廷各方勢力能夠繼續維持均衡?」

  她這話,明顯蘊著諷刺意味,曹承熙一窒,再也忍不住滿腔怒意。

  「微臣的意思是叛亂,陛下!」

  真雅一凜。叛亂?

  「這是兵部昨天深夜得到的情報,請陛下參閱。」曹承熙恭敬地遞上奏摺。

  真雅接過,一紙奏書寫得密密麻麻,才剛讀了兩行,兩道英眉便蹙攏,奏書上寫著近日蘭台動向奇詭,與王城禁軍統領往來密切,結合數字朝中大臣,似是密謀發動政變。

  讀罷奏摺,真雅面色凜然,望向曹承熙。「此事確定屬實嗎?」

  他點頭。「是從蘭台洩出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兵部於蘭台內部埋伏了眼線?」她語鋒凌厲。

  他怔了怔,驀地警醒這等於是暗示大臣之間各自埋伏探子,有私相鬥爭之嫌,連忙澄清。

  「陛下誤會了,這是……有人主動向兵部密報。」

  「是嗎?」真雅微哂。「為何是兵部?」淡淡一句,卻是犀利無比。

  曹承熙脊涯寒慄,鬢邊微冒冷汗。

  「為何不是來向朕密報,也不向別的朝廷長官密報,偏偏把情報給了兵部?」

  「陛下……莫非您是懷疑微臣造假?」

  真雅沉默,深刻地凝視曹承熙倉皇的面容,以及神情間掩不住的屈辱與受傷,她看得出來,他沒說謊。

  「曹卿為人端方剛毅,當不至如此。」她微笑評論,算是表明對曹承熙的信任。

  他這才鬆一口氣。

  只是這事有玄機。真雅細細思量。

  蘭台既負責監察官員,其內外情報網之綿密,必非外人所能輕易破解,何況這種極機密的消息,怎可能無端走漏?

  這所謂謀反叛逆的情報,十有八九是有人刻意編造,說不定便是蘭台內部故意放出來的消息。

  問題是,是誰放出來的?有何用意?

  「或許是有心人存心陷害於他——」她話語未落,曹承熙便急著反駁。

  「陛下,您這根本是有意為無名擺脫嫌疑!」

  她悚然一震,望向一臉不平的曹承熙,他眼裡有怨有惱,更有對她這個女王的不信與失望。

  承熙對她……失望?

  真雅震撼了,看著曹承熙變幻不定的墨瞳,她卻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另一雙眼。

  曹承佑的眼。

  九泉之下的他,也在指責著她嗎?指責她因私害公。

  她是否在下意識裡,為無名尋找脫罪的可能?因為她不願相信他有罪,不信他會背叛自己,所以才懷疑這情報的真實性。

  身為王者,該當永遠對臣下抱持懷疑之心。

  無名曾對她如是說。

  一個明君,即便在信任當中,亦不忘心存一絲懷疑,無論何時,都不能被私情矇蔽雙眼。

  而她如今,是否便是教私情蒙了眼?

  一念及此,真雅不禁顫慄。身為一國之君,她應當一視同仁,沒有人能是特別的。

  沒有人……

  一道冷風忽地卷來,挑起真雅衣袂飄飄,她悵然凝立,芳心彷彿也遭強風吹襲,七零八落,搖搖欲墜。

  ※ ※ ※

  「什麼?!說我密謀政變?」

  聽聞心腹密探的報告,無名臉色乍變。「到底怎麼回事?快說!」

  「是,聽說是這樣的,昨日深夜,兵部令曹大人接獲匿名密報,說是大人與王城禁軍統領近日往來密集,且與朝中大臣橫向連結,有陰謀政變之嫌。」

  說他陰謀政變?

  無名凜眉,眸光明滅不定。「消息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據說就是蘭台內部的人密告的。」

  「是蘭台流出的消息?」

  無名陰沉地尋思,不一會兒,便約略猜著因果緣由。八成是那些親近他的大臣自作主張做的好事,而他師父恐怕便是發起的主謀。

  刻意向曹承熙密告他有意叛變,除了要兵部對他設防以外,也想推動曹承熙於女王面前參他一本,如此朝中便會風聲鶴唳,只要真雅對他起了疑心,他為求自保,就算不想作亂也得亂了。

  這些人,究竟想逼他到何等地步?

  愈想愈惱,無名驀地握拳拍案,轟然聲響把那一向冷靜的密探都嚇得心臟跳漏幾拍。

  他逐退下屬,獨自於書房內踱步,想到陰鬱處,冷冽的目光不覺射向掛在牆上的一把橫刀。

  這把刀,自從七年前真雅登基後,他便決定收起來。他很明白,欲在風雲詭譎的宮中存活,靠的不是刀劍,而是頭上這顆腦袋。

  他必須斂了野性,戴上斯文卻虛偽的面具。

  但是……

  無名來到牆前,舉手,顫抖地撫過鈍化的刀刃。

  他忍了七年,壓抑了七年,如今他竟有股衝動,好想取下這把刀,大殺四方!

  該死的傢伙,他要一一把他們的頭都砍了!

  叛逆的波濤於胸海肆意洶湧,無名卻不得不強忍,緊緊握拳,指尖掐入掌肉裡,隱隱痛著。

  就算他把他們都殺了又如何?真要發了這獸性,他也不能再留在她身邊了,還有,那個為首的人,他無論如何是下不了手的。

  他能殺了從小敬畏的師父嗎?做得到嗎?

  想著。無名笑了,笑聲嘶啞而破碎,蘊著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很明白,自己做不到那般狠絕。

  既然無法對師父心狠,那他只能,對自己狠了……

  ※ ※ ※

  「你說,他現下前往御書房了?」

  「是,大人。」

  「這該如何是好?」王傳駭然變色,轉向靜立於一旁的洛風。「洛先生,我們這可失算了,蘭台令得知消息,竟不是來找我們,而是趕往御書房,莫非他是打算主動向陛下招認一切?」

  相對於王傳的驚慌失措,洛風顯得氣定種閑,比個手勢。「就讓他去說,無妨。」

  「可是……」

  「這消息女王反正已經知道了,他招不招都無所謂,重點是,女王是否相信他的解釋?若是不信的話——」洛風意味深長地停頓。

  「那便怎樣?」王傳好奇地追問。

  「野獸關久了,一旦放出牢籠,那嗜血的本性,可是會令人毛骨悚然的。」洛風冷笑,墨眸閃過銳利如刃的光芒。

  ※ ※ ※

  真雅料想不到無名竟會主動來御書房尋她,更想不到他會自行坦白關於他密謀政變的情報。

  「……陛下,這完全是子虛烏有的傳聞,微臣對陛下絕無二心。」語落,他畢恭畢敬地鞠躬彎腰。

  太刻意了!如此卑微尊重的姿態,不像是他,更似是對她的諷刺。

  「卿的意思是兵部令有意構陷於你嗎?」

  「不是。」他搖頭。「構陷我的怕是那些跟隨我的人。」

  聞言,真雅眉峰一挑,不得不感到意外。

  雖說他的告白與她先前所揣測的約莫吻合,但也未免太巧了,這其中是否有斧鑿的痕跡?

  「陛下,不信我嗎?」他似是看出她的遲疑,低聲問道。

  她一顫,心湖泛著漣漪,表面卻力持鎮靜,深深地望著他,望進他那雙墨幽的眼潭。

  她看不清那裡頭潛藏著什麼,摸不透他的思緒。

  危險,太危險了!

  真雅暗暗咬牙,神經如弦繃緊。

  能信他嗎?說不定他是得知消息走漏,才故意來她面前演這齣戲,假裝自己是被底下的人陷害了,以示清白。

  她須得泠靜,絕不能為他動搖,只因他與別的姑娘多說了幾句話,她便大吃飛醋,即便接到不利於他的密報,也首先想著為他開罪。

  這樣的她,不是個稱職的王,一旦有了私心,理智便猶如烏雲蔽日,失去了清明……

  「朕,能信你嗎?」許久,她才幽幽揚嗓。

  他沒回答,眸光與她相接,隱約閃爍著銳氣。

  「卿能起誓,朕可以完全信任你嗎?」她再度相問。

  墨眸裡銳氣更盛了。「這意思便是不信我了?」

  她凜然不語。

  他瞪著她,如同她一般,試著望進她內心深處,但他與她,曾經是心神相契的兩個人,如今卻都參不透對方。

  「你調我去地方吧!」他突如其來地提議。

  她愕然。「什麼?」

  「既然無法信我,又何必將我留在這宮廷裡?」他哼聲道,話裡銜著尖銳的嘲諷。「讓我離開中央吧!看是要委任我什麼按察使之類的職位都好,我願意去地方巡察,替你監督各地官員。」

  真雅震住了,胸臆翻騰,心弦抽緊。她瞠視他,他的神情倔強,方唇剛硬地抿著。

  「你這意思……是要離開朕嗎?」她率直地逼問。

  而他,竟也率直地頷首,毫不猶豫。

  她震顫了,血流在體內呼嘯著、沸騰著。他要走了是嗎?要離開她了是嗎?當年是誰苦苦哀求留在她身邊,而她亦不顧艱難與旁人異樣的眼光將他留下了,如今他卻……

  這算是對她的威脅嗎?他明知她放不下他,所以才用這種方式試探她,他好大膽!竟敢威脅一國之君!

  「就調我去地方吧!」他火上添油。「既然你已不能信我——」

  「住口!」她氣得刷白臉,心口教他淡漠的言語燒融一個洞,空空的,令她心痛不已的洞。「什麼你呀你的,朕是卿的王!」

  朕是卿的王!

  負氣的宣言猶如雷響,震撼了周遭的氣流,無名聽著,一向傲然挺拔的身軀竟不知不覺地搖晃,往後退了一步。

  她,是他的王。

  是這樣嗎?

  他盯著她,見她容顏雪白,菱唇輕顫,知她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但後悔又如何?她說的是真心話。

  她的確是這個國家的女王,是他必須臣服的對像,他便再如何愛慕著眷戀著她,也只能是她眾多臣子之一。

  這就是他們的關係,是他們難以抵抗的命運,他的出身與她的理想,註定了兩人此生此世,不能同行。

  該醒悟了!

  早該痛徹地領悟,為何直到今日,仍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可笑啊!太可笑了,無名自嘲,嘴角劃開銳利的弧度,割的卻是自己的心,眼眸隱隱灼痛著,蘊著淚光。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即便有再多的悔憾與不捨,也只能和血吞。

  他告誡自己,忽地,笑了,那是真雅許久不見的笑容,卻是那麼哀傷,令她痛得無法言語。

  那條繫於兩人之間的脆弱紐帶,終於,開始裂了。

  真雅亦於此同時,醒悟了,她是說錯了話,不該如此傷他,但她也明白,自己說的是事實。

  她,是他的王。

  「你去吧!」她痛楚地下了決定,放他自由。「離開王都,離開這宮廷。」離開她。

  她若果真是個明君,或許應當將他困在這宮裡,不該縱容他遠走地方,掙脫牢籠的野狼會做出什麼事,誰也沒有把握。

  她沒把握,他出去之後會不會反她?若是他帶頭作亂,她該如何是好?

  可她,實在不忍再將他強留於身邊了,在這宮裡,他不快樂,失去了笑容,與她君臣之間的衝突亦日益加深,她不希望有一天兩人走到反目決裂的地步。

  到那一天,她將不得不對他有所處置,而她怕自己下不了手,更怕自己狠心下手——

  別了,這個深愛著她的男人,只可惜,她不能回報他的愛。

  淚珠於眼眶裡悄然滾動,她強忍著不落下來。她是王,是一國之君,怎能在臣子面前落淚?

  她選擇微笑,解下髮上一枝翠玉金簪,用隨身的手絹包了,交付予他。

  「這個給你。」這算是餞別的紀念吧!他懂得她的意思,接過髮簪,收藏進懷裡。

  她別過頭,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看了便會捨不得,又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他。

  「去吧!」她揮揮衣袖。

  他沒答話,深刻地凝視她纖秀的側影好半晌,方緩緩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首,猿臂一展,緊緊地抱住她,他抱得那麼緊,像要揉她入骨。

  她怔住了,遠遠在一旁候著的數名宮女見狀亦大驚失色。

  從未有人膽敢對女王如此僭越,她們該喚侍衛來護駕嗎?可是看蘭台令的表情,不像是要危害陛下,而陛下亦沒有抗拒他的擁抱。

  無名摟著真雅,輕輕地撫摸她柔細的髮,那麼珍惜、那麼小心翼翼,彷彿怕太過用力,便會弄碎了她。

  他其實很想吻她,但,只能做到這樣了,她是女王,不是他可以碰的人。

  他閉了閉眸,在她耳畔,留下最溫柔纏綿的情話——

  「別了,我的……」女人。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4 12:57 AM

第十章

  一個月後,希林政局丕變。

  原先於朝廷中權傾一方的蘭台令自中央被調派地方,任一品巡察使,御賜尚方寶劍,享有先斬後奏之權力。

  有人說,此乃代表女王巡察四方,為至高無上之榮耀。

  也有人說,此為明升暗貶之舉,女王將蘭台令逐出中央,目的在削減其逐漸壯大的勢力。

  無論如何,少了無名這頭精明冷厲的「狼王」,中央朝廷之情勢大見緩和,官員談笑風生,不再人人自危。

  當然,這其中也有感到不滿的人士,但他們不動聲色地蝥伏,伺機而動。

  如此經過一月,這日,天候冰涼,冷風瑟瑟,頗有入冬之寒意,暮色降了,四方宮門正準備關閉,忽地有使者快馬加鞭奔來,要求面見聖上。

  無名叛亂了!

  這消息,由地方傳回中央,如野火燎原,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遍宮廷上下,權貴大臣一時都不敢相信。

  奇怪的是,素來處事明快果斷的女王此刻卻毫無動靜,既不召見群臣,也不與心腹密議,聽說她接到奏書後,便一個人關進御書房裡,屏退左右,不許任何人打擾。

  沒有人知道她怎麼了,這使得朝廷更加人心惶惶,紛擾不安——

  ※ ※ ※

  御書房內,清幽冷寂,銅爐裡燒著熏香,淡淡地繚繞一室。

  但真雅嗅到的不是清香,而是一股風雨欲來的悚慄之味。她握著地方官吏奉上的奏摺,裡頭還夾著一紙檄文,是那名官吏所抄錄的,據說是由無名親自執筆的「討伐女王檄書」。

  文章寫得洋洋灑灑,細數他起兵聲討的緣由,並一一條列女王的罪狀。

  真雅細讀他條列的罪狀,主要有三大點:

  其一、趁亂竊國,不忠不義。這是說當年她父親靖平王便是以卑鄙的手段竊奪王位,如今由他這位申允太子的血脈來為親生父親討回公道,實屬名正言順。

  其二、獨攬王權,蔑視貴族。自她登基後,為求集中王權,以各種方式明裡暗裡打擊貴族勢力,倒行逆施之舉,令人髮指!

  其三、寵幸私臣,穢亂朝綱。暗示她私寵某臣,造成兵部勢力於朝廷內獨大,國家軍權落入一氏一族手中。百姓安危堪慮。

  「寫得很好,寫得真好。」真雅低語,眼眸酸澀,目光迷離。

  好的不在於他的文筆,而在於他所指出的罪狀,巧妙地避開她的政績,由繼承王統的正當與否切入,並且煽動貴族對她的不滿,如此一來,即便他們不與他聯合,也很有可能袖手旁觀,坐視他起兵興亂,給予她這個「自以為是」的女王重重一擊。

  光看這篇檄文,便知他對國內政局自有一番透澈的觀察,容或理由有些牽強,但絕對懂得煽惑人心,看來確是有備而來。

  只是,會有多少人響應他呢?

  朝中親近他的大臣,以及那些對她改革稅制不滿的大小貴族,他們都會與他站在同一邊嗎?

  此次叛變,她或能清楚地辨明,誰野心勃勃,誰密謀叛逆,誰對她這個女王心存不服。

  她能知道,誰對她是真心地付出忠誠,誰只是敷衍虛偽。

  最重要的,她能看清他……

  「你終究還是決定這麼做嗎?」她喃喃,心痛著,孕育已久的淚一滴滴墜落,濕透了奏書,墨黑的字跡暈開,模糊了。

  她模糊地看著那模糊的白紙黑字,試著從那文字裡看透他的心,他究竟想些什麼,欲做些什麼?

  「你真的要……這樣對我嗎?」

  叛變!多麼強烈的字眼,多麼令她驚懼的行動!

  她顫慄著,淚水如潮流溢,自從坐上王座那天起,她便告誡自己,從此以後,她不會哭泣,她會堅強,堅強地守著這孤寂的王座。

  身為王,便註定了孤獨,而以紅妝之身成王,更加凄清寂寞。

  多少男人等著看她笑話,他們懷疑她纖細的肩膀是否能撐起這個國家,暗地裡等著她由雲端墜落。

  而她戰戰兢兢,七年來,不敢有一日偷懶,勤奮誠懇,為家國百姓奮鬥。

  她做的還不夠多嗎?不夠好嗎?

  「無名,無名……」她聲聲呼喚,心碎的、彷惶的,多想見他啊!見到他,問他一聲,他的心意究竟如何?

  他怨她嗎?恨她嗎?這檄文上的字字句句,是對她最嚴厲的指責嗎?

  「我不想你恨我……」她哽咽著,終於忍不住哭了,細微的啜泣聲,每一聲都是強忍,每一聲都不敢有蠶屈。

  她不委屈,只是有點遺憾,為何這條路,非得走得如此孤單?為何她身邊,不能有心愛的人相陪?

  為什麼?

  「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卻總是不能……」她抽噎著,淚珠如流星紛然飛墜,心口痛得難以呼吸。「我愛你,我是愛你的,真的很愛你……」

  這話,她還有機會親口告訴他嗎?

  ※ ※ ※

  無名舉兵叛變,起初各方並不看好,貴族們雖是對女王近年針對他們的削權政策有所不滿,蠢蠢欲動,但有鑒於國家承平,百姓怕是不欲生亂,因此都暫且袖手旁觀。

  直到無名連戰皆捷,攻下十數座城池,就連曹承熙親自領兵,也拿他無法,貴族們及眾多地方勢力方才大喜,紛紛號召響應。

  一時之間,風起雲湧,國內局勢動盪不安。

  這日,開陽的醫館頗為熱鬧,人潮川流不息,鄉民們看病之餘,也放開嗓門閒聊,議論起國家未來。

  采荷旁聽鄉里民眾討論,亦頗為憂心,尋了個機會,端茶給夫君,順便悄悄問他。

  「依你看,情勢會如何演變?陛下能順利平亂嗎?」

  開陽沒立刻回答,接過茶盞,深思地啜飲,好一會兒,才悠悠揚嗓。「我早勸過真雅,不能留那人在身邊。這七年來,徒然令他壯大勢力,如今要剪除,怕是沒那麼容易。」

  「你的意思是那個無名有可能推翻女王陛下嗎?」采荷蹙眉,極是憂慮。

  開陽搖搖頭,握住愛妻柔荑。「別擔心,我王妹不是省油的燈,不會輕易拱手讓出江山的,只須給她時間,她必能籌謀出萬全之策。」

  「可連曹承熙都打不過無名,對方看來也是用兵的奇才啊!」采荷依然無法釋懷。

  開陽微微一笑。「他只是暫時取得了先機,再加上善於耍小聰明而已。若論用兵之道,有誰及得上我王妹?莫忘了她可是希林的女武神。」

  「是啊,她是女武神,可如今她已是一國主君,難道還能夠離開朝廷,御駕親征嗎?」

  「這個嘛……」

  ※ ※ ※

  「陛下意欲御駕親征?!」

  是夜,德芬公主一家人蒙聖上急召回宮,經過數日奔波,總算風塵僕僕地趕到,德芬尚來不及休息緩口氣,便直接進御書房面聖。

  姊妹分別多年,再度相見,雙方都有些激動,一陣寒暄問候後,德芬不免提起這次無名之亂,真雅亦表明立場。

  「陛下,萬萬不可!」德芬直覺便想勸阻王姊。「這太危險了!雖說您之前曾是希林的女武神,於戰場上百戰百勝,但今非昔比,如今您已是一國之君,該當保重玉體,萬萬不可冒生命危險啊!」

  「朕明白的。」真雅淡淡微笑,安撫地拍拍她的手。「你和大臣們的顧慮,我都明白,但我已經決定了。」

  「陛下,您……」

  「叫我姊姊吧!」

  「什麼?」德芬一愣。

  「我喜歡聽你喚我姊姊。」真雅柔聲低語。

  德芬怔忡,望著王姊唇畔近乎溫柔的笑意,她很少這麼笑的,印像中她總是冰凝著容顏,神情如霜。

  「可是,您是這個國家的王……」而即便她身為王妹,亦不該僭越禮數。

  「德芬,你不肯叫我嗎?」真雅斂了笑意,水眸似是瀲濫著憂傷。

  德芬心弦一緊,驀地衝口而出。「姊姊!」

  真雅聽她這麼喊,櫻唇淺勾,又笑了,可迷濛的眼裡,卻似含著淚。「妹妹,我之所以召你回宮,其實是有事相商。」

  「什麼事?」

  「在我御駕親征這段期間,要勞煩你監國了。」

  這點,從真雅透露親征之意,德芬便猜到了,但她看著王姊憂鬱的神色,直覺還有下文。

  「姊姊,你該不會……」

  「若是我不幸於戰場上身亡,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

  果然!

  德芬惶然,霎時心亂如麻。「姊姊千萬別這麼說,你不會死的,定會凱旋歸來,我相信你——」

  「妹妹。」真雅幽幽地打斷她。「你知道無名為何起兵反我嗎?」

  她一愣,半晌,搖頭。

  真雅又淡淡一笑,斂眸,凝睇案上燭盞,她盯著明滅不定的燭火,彷彿透過這朦朧火光,看著某個人。

  某個在遠方的人,而她,不由自主地牽掛著。

  不知怎地,看著她這樣的表情,德芬覺得自己有點心疼。

  「他是為了證明自己對我的愛。」許久,真雅終於沙啞地落下一句。

  德芬震撼。「姊姊,我不懂。」

  真雅望向妹妹,微笑迷離,跟著輕敵雙唇,悠悠然地訴說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當德芬聽罷了,也不禁怔怔地流下一顆珠淚。

  「怎麼辦呢?姊姊。」她啞聲問。

  真雅輕輕嘆息。「我只知道,如果有來世,我希望能還他這份情。」

  所以這回她決意御駕親征,投身戰場,便是為了還他一份真情嗎?

  德芬心痛不已,顫抖地握住王姊的手。

  「我對不起你。」真雅低語。

  而她注意到素來冷靜自持的王姊,眼眸竟一點一點地染紅。

  「別擔心,姊姊,我可以的!」她急切地保證,不忍看姊姊種傷。「有黑玄陪我,我不怕的。」

  「那就好,那就好,謝謝你,德芬,謝謝。」真雅顫聲道謝,聽得出心緒激昂,她展臂輕擁妹妹,相互依偎。

  這是姊妹倆長大後初次的擁抱,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 ※ ※

  女王御駕親征後,戰局起了變化。

  她素來得民心,又於戰場上威風凜凜,善於戰術運用,不僅百姓愛戴她,士兵們也多數不願與她為敵,她所到之處,風行草偃,甚至有人主動開城投降。

  這可嚇壞了一干乘機作亂的大小貴族,有人棄械臣服,有些骨子較硬的,奮力抵抗,但終究也抵不過王師橫掃千軍的威力,於是落荒而逃,有些在途中戰死了,有些則成功逃過包圍,集結於無名的麾下。

  無名將這些人全數收攬,聚於一座邊城內,此城向為希林邊防之重鎮,居高臨下,護城河環繞,有地勢之利,城內囤兵存糧,即便遭外界隔離,亦能獨力支持一年之久。

  只要躲進這座城內,便有救了,眾人皆如是想。

  真雅當然也明白這些人的想法,一旬之後,她率軍兵臨城下,布局妥善,準備進行一場慘烈的攻城戰。

  誰知她圍城不過兩日,連地道都還未挖掘開,無名竟命人開城門,一馬當先率領一隊騎兵殺出來。

  後世史官評論此戰役時,每每大惑不解,不明白自開戰以來用兵犀利精湛、屢屢攻城略地的無名怎會忽然腦筋打結,行此送死之舉?分析他心理,約莫是覺得大勢已去,再加上與屬下激烈爭論,一時熱血沖腦,這才豁出去放手一搏。

  這決策實在太魯莽,若是他能耐住性子,堅定守城,只要能撐得數日,自然能候得友軍來援,說不定還能前後夾攻女王大軍,勝負如何尚未可知。

  只可惜,將帥一個錯誤指示便能決定一場戰役之成敗,由無名下令開城門的那一刻起,他便註定輸了,而且輸得很慘。

  那天,天候有些不穩定,大霧茫茫,視線不佳。

  無名奮勇當先,武力超群,手持雙刀,猶如旋風掃落葉,凡近身者殺無赦,猶如索命的鬼魅,眾士兵見狀皆是畏懼惶陳。

  漸漸地,他殺出一條血路,逐步接近女王的戰車。

  那時,濃霧蔽目,將帥兵卒們殺紅了眼,一時也看不清狀況,只知女王似乎與無名正面交鋒了,雙方打鬥熱酣,毫不留情。

  跟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現場更是混亂,直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曹承熙方才穩住大軍陣形,狂風止歇,濃霧亦逐漸散去,戰士們回過神,只見屍橫遍野,血跡斑斑。

  城牆高處,豎起了白旗,躲在城內的貴族們,認命投降了。

  王師勝了!

  眾將士們頓時熱血沸騰,興奮歡呼,聲浪席捲邊城內外,當他們稍稍冷靜下來時,卻赫然驚覺,女王不見了,女王陛下呢?還有叛軍首領無名呢?

  兩人雙雙失蹤,曹承熙親自率領一隊兵馬,於附近細細搜尋,費了數個日夜,仍是毫無所獲。

  有人說,邊城外數裡有一處陡峭的山崖,女王與無名怕是於濃霧中戰鬥,不慎失足,雙雙跌落。

  有人說,說不定無名挾持女王作為人質,闖過邊關,逃難至異國了。

  也有人說,那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實在太詭譎,莫非是上天不忍女武神於凡間受苦,接回他珍愛的女兒?

  眾說紛紜,到最後連神鬼之說都傳開,流言沸沸揚揚,但無論如何,真雅與無名自此下落不明,負責監國的德芬公主也遵從女王詔令,繼承王位。

  她登基為王后,首先肅清此次參與叛亂的所有貴族及官員,罪行重者斬首示眾,罪輕者流放邊疆,原本叛國謀逆當連誅九族,但德芬以自己甫繼王位為由,大赦天下,只對實際主事者問罪,罪不及妻孥,此舉頗有安撫人心之效,民心歸附,國內動盪的局勢因而能盡遠穩定。

  另外,她亦趁此良機,褫奪叛亂貴族的爵銜與領地,其殘餘兵力盡皆收歸中央,中央軍容壯盛,王權愈加穩固。

  最後,她更頒布減稅令,免除百姓一年的稅賦,以便同心協力,重建於戰火中遭受破壞的家園。

  此令一出,百姓感激不盡,頻呼聖恩浩蕩。

  於此同時,民間開始流傳一首歌謠,歌詞內容正是多年以前,德芬以天女的身份祭天時,上天頒下的神詔——

  若達天命,國運難繼。

  德行芬芳,流傳百世。

  百姓們恍然大悟,原來德芬果真是上天屬意的王者,凡人是違抗不過神意的,開陽也好,真雅也罷,領受天命的人,方能得天下!

  黎民全心敬服,貴族不敢妄動,朝廷大臣唯有更加盡忠職守,鞠躬盡瘁,跟隨這天命所繫之女王。

  希林國史,至此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4 01:02 AM

尾聲

  隆冬,大雪紛飛。

  御書房內,燒著融融火焰,火光映出一道娉婷倩影,勤奮地於案上審批奏書。

  忽地,一件輕軟的披風覆落於她肩上,跟著,一道低沉的嗓音揚起。

  「累了吧?」

  德芬回眸,迎視夫君關懷的俊容,淺淺盈笑。「我不累。」語落,她將螓首往後仰,偎靠於黑玄溫暖的胸膛。「孩子們呢?」

  「都睡了。」黑玄抬起雙手,輕輕替嬌妻按摩。

  德芬閉上眸,享受這貼心的服務,安逸地嘆息。「將貴族私兵收歸中央的行動,進行得比我想像中順利。」

  「是嗎?」黑玄微笑,他喜歡愛妻於忙碌一天後,向他娓娓道來對於國事政務的感想。

  「這都是無名替姊姊布的局啊!」德芬威嘆。「若不是他起兵叛亂,誘導那些貴族與反動勢力加入,恐怕這些人至今尚且潛伏於朝中,伺機而動。」

  「所以你王姊才說,無名之所以發動此次叛變,是為了證明對她的愛。」

  「嗯,他要告訴她,他對她的王位從無野心,相反地,他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會替她掃蕩所有的妖魔餘孽,讓她這個王位能坐得更怡然安穩。可是啊,他大概料想不到,失去了他,我姊姊也對這世間無所眷戀了。」

  黑玄靜靜咀嚼德芬的言下之意,想了想。「你認為他們如今在一起嗎?」

  「也不確定姊姊是生是死,但……」德芬頓了頓。「天上人間,我想他們終歸會在一起的。」

  「我想也是。」黑玄頷首同意。

  氣氛靜謐,兩人都默默遙想著那對杳無音信的有情人。

  「姊姊這人,就是太過死板了!」半晌,德芬驀地悠悠感慨。「她心裡自有一把尺,衡量世間所謂的正義與真理,這雖然好,但這原則也會過分束縛了她,教她透不過氣。我可不同,我比她瀟灑圓融多了,說實在的,即便後世評價我不按牌理出牌,偶爾又對政務偷懶不認真,不是個好女王,那又如何?我也是人啊!總不能時時刻刻只想著江山百姓,也得想想自己的丈夫孩子,是吧?」她往後翹首,凝睇夫君的臉龐。

  他微微牽唇,倚下頭,溫柔地親吻她眉眼。「你會是個好女王的。」

  心口霎時滿滿地融化甜蜜,她嬌睨他。「你便如此信我?」

  「嗯,我信你。」他毫不猶豫。

  她笑了。有時候,一個人的信任抵得上千千萬萬顆人心。「有你在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她甜甜細語,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勾,纏結的是一生一世的情緣。

  ※ ※ ※

  他握著她的手。

  恍恍惚惚地,采荷由夢中醒來,明眸揚起,最初映入眼簾的便是自己的夫君。

  開陽。

  他坐在床邊,深深凝望著她,眼潭蘊著濃烈情意,還有幾分隱約的慌張,閃爍著微光。

  她心弦一緊,連忙坐起身。「你又作夢了嗎?」

  他點點頭。

  又夢見他在大火過後的殘礫瓦堆裡絕望地尋著她嗎?

  采荷綿密地嘆息。「我不是說了嗎?我在這裡,會一直在你身邊。」她柔聲道,偎進他懷裡。

  他順勢摟住,緊緊地抱住她,似是怕她無端消失。

  「我夢見自己在找你,一直找不到,然後真雅出現了。」

  「真雅?」她訝異。

  「嗯。」他沙啞地應道,回憶起方纔的夢境。「她說她來跟我道別的,說她過得很好,也希望我過得好。她還要我好好對待你,她說,對不起自己深愛的人,必會悔恨終生。」

  「她真這麼說?」采荷不可思議。

  開陽頷首,墨眸凝定她,神情略顯憂鬱。「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采荷,你究竟喜歡我哪一點?」

  這傻瓜啊!采荷又甜又酸,又是滿腔不捨,螓首揚起,纖纖素手捧握他俊顏,眼波溫柔似水。「我喜歡到如今還會問我這種問題的你。你總是很傲很冷,可我知道,你內心是孤寂的,渴望著愛與被愛。」

  他渴望著愛?開陽悵然無語。

  采荷盈盈一笑。「我愛你,瑤光也愛你,你莫擔憂,我們一家會過得很幸福很幸福的。」

  幸福嗎?

  開陽心弦激顫,有好長一段時間,或許是自從出生以來,他從不敢想像這樣的畫面。

  幸福,這就是他現今過的日子嗎?

  「爹,娘!」瑤光歡悅的聲嗓穿透了窗扉,化開了他心頭最後一抹愁緒。「快出來看,下雪了!」

  「你聽見了嗎?下雪了。」采荷牽他的手。

  他微笑,為她披上大衣,繫緊了帽帶,方才與她攜手走出戶外,肩並著肩,欣賞這美麗的銀色人間。

  雪花,漫天飛舞。

  ※ ※ ※

  雪花,漫天飛舞,輕盈地降落於廣闊無垠的沙漠。

  四周靜寂,曠野無聲,許久,遠處忽地傳來一陣踢躂的馬蹄聲,蹄聲由遠而近,於沙漠裡悠悠回響。

  一匹鬃毛墨黑的駿馬撒蹄奔來,背上坐著兩人,後方是一名男子,披著藏青色風衣,及肩的長髮隨意用一條髮帶束在腦後,墨眸目光如炬,閃耀著野性,姿態率性不羈,而他身前坐著一個男裝打扮的紅妝,容色冰清,韻味出塵,十分英氣之中亦不失一股柔媚。

  黑馬後頭,跟著一匹白馬,馱著行李,乖順地隨從主人。

  來到沙漠中央,男子一扯韁繩,停定坐騎,地平線遠在極目之外,前方只見沙丘起伏,空中雪絮翻揚,更添天地蒼茫之感。

  「美嗎?」他低聲問身前的女子。

  「嗯。」她應道,眸光依戀地流連於眼前難以言喻的美景。

  「我沒騙你吧?沙漠飛雪,確是人間難得的奇蹟。」她盈盈淺笑,一時思緒迷濛,憶起好多年以前,他是那麼激昂地嚷著要與她共同見證這般奇跡,如今,總算實現這心願。

  曾經,她以為自己永遠看不到了。

  思及此,她輕輕嘆息。

  「後悔嗎?」他誤解了她的感嘆,劍眉蹙攏。「還念著那片江山嗎?割捨了你的人民,不難過嗎?」

  「我說了,我不難過,也絕不後悔。」她懶懶地往後靠,偎進他懷裡,用堅定的言語安撫他的疑心。「若是放手讓你一人獨自去到另一個世界,我才會痛徹心腑,悔不當初。」

  「可是,你為我拋棄了一切。」他仍是不免彷惶。

  「我得到了更多。」她微笑,水眸揚起,深情款款地凝睇他線條剛毅的下頷。「何況我沒什麼好不捨的,我把江山交給一個比我更優秀的人,相信她會將家國百姓照顧得更好。至於我嘛,我這下半輩子,就負責照顧你吧!」

  說著,她噗哧一笑,笑聲如銀鈴,搖蕩於他心房。

  他不覺展臂摟緊她。「這話說反了吧?怎麼看都該是我這個野人來照顧你這位千金大小姐。」

  「好吧,那就當我們彼此相互照顧好了。」她俏皮地眨眨眼。

  他心弦一動,忍不住俯唇親吻她的髮。

  「要吃糖嗎?」她忽然問。

  「當然要。」他最愛吃糖了。

  見他神情歡快,彷彿一個等不及的孩子,她嫣然揚唇,由懷裡取出一個精緻的繡荷包,荷包裡藏的不是銀兩,而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彩色糖球。

  她揀了一顆粉桃色的,他欲伸手接過,她卻對他搖搖蔥指。

  他訝異地挑眉,正奇怪時,她盈盈轉過秀顏。

  「我來餵你。」她輕聲細語,唇畔噙著甜蜜,眼波流媚,然後,她將糖球銜進自己唇間,嘴對嘴,哺餵給他。

  怎麼也想不到她是用如此香甜的吻來餵他糖球,他頓時暈了,心跳奔騰,情熱如沸。

  他咬過糖球,嘗到的不是糖的甜,而是她溫柔婉轉的情意。

  他簡直要醉了,這比他不能喝的酒還醺人,他全身顫慄,幾乎想在這空闊的沙漠裡與她激情纏綿。

  但,不行,他得好好控制自己野蠻的慾望,免得嚇著最珍貴的她……

  「我們走吧。」他虛弱地貼著她耳畔低語。「得在入夜以前趕到下一個驛站才行,否則就得露宿於這荒漠雪地了。」

  「嗯,我們走吧,早點啟程,就能早點去到海的另一邊。」

  海的另一邊!

  兩人遠眺不著邊的地平線,忽地都感到熱血沸騰,沿著這條絲路,前方迎接他們的,將是多麼絢爛壯闊的冒險旅程,而這一路行去,又將有多少英雄豪傑,美人裙釵,等著與他們相識——

  而最幸福的是,不論到何處,他們都有彼此相伴。

  【全書完】
作者: qpmw159    時間: 2012-1-14 01:07 AM

本帖最後由 qpmw159 於 2012-1-14 01:07 AM 編輯

後記  季可薔

  大家相信嗎?

  其實薔在寫這個系列以前,幾個主要角色設定的原型是取自希臘神話故事。

  怎麼西方神話的角色設定會轉化成東方的架空古裝故事?

  老實說,薔自己也覺得很妙,原本計劃想寫的,是取材自希臘神話故事的改編版,怎知天馬行空地發想後,忽然變成這樣一個王家子女爭奪王位的故事了。

  呵呵~~所以才有人會想問,到底作家的腦袋剖開後,裡頭都裝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啊~:P

  然後啊,本人心血來潮辦了一個有獎猜謎小活動,好像也給親愛的大家造成困擾了。

  我問,開陽、真雅、德芬,「第一個」坐上希林王座的人是哪一個?

  結果,準備了二十三個獎項,答對的人居然只有十六個!

  當阿編告訴我時,本人真的有驚訝到,沒想到這題原來出得這麼難啊!><

  可是仔細看看讀者朋友們猜謎寫的理由,又對主角的心理剖析得頗為入微,其實如果照這樣寫故事,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也挺合理的。

  不得不佩服大家,果真是「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人人都可以從作者寫的故事裡得到某些領略,進而形成屬於自己的想法。雖然跟我本人所想的或許不太相同,但我也不能否定你們的看法,因為也各有脈絡,有一番道理。

  不過很可惜,雖然大家的idea都很棒,但作者我已經搶先把故事寫出來了,白紙黑字,答案就只能是那一個了。

  至於得獎名單,也公布在這裡嘍——

  ※ 季可薔精選簽名書 10名

  基隆市 莫信鳳  台中市 傅秋宏  桃園縣 吳貞儀

  新北市 莊雅瑜  台北市 聞冠茹  高雄市 鄒瓊蘭

  新北市 施孟吟  新北市 黃丹玲  台北市 陳誼如

  新北市 裴翊涵

  ※ 季可薔精選簽名套書 3名

  新北市 呂秀鈴  台北市 林清香  高雄市 張簡美玉

  ※ 狗屋愛地球環保袋(橘、綠兩款隨機送出) 6名

  台中市 高碧雪(其餘從缺)

  ※ 狗屋好好用可愛毛巾(三款一組) 3名

  彰化市 鄭美芬(其餘從缺)

  ※ 雅頓Green Tea綠茶身體乳 1名

  高雄市 黃愛珠

  恭喜得獎的朋友們,拍拍手~~

  至於沒有猜對或不小心錯過此次活動的朋友,也請別哀怨,不如我們再來玩一次猜謎遊戲吧!

  讓大家猜猜,書裡幾個主要角色各是取自希臘神話故事袒哪個神祇的原型?

  請先加入薔的臉書好友,然後在臉書上將答案由收件匣訊息寄給薔,自行任選三個角色來回答即可,前三個答對的朋友(以傳訊時間先後排序),薔將致贈《小資女孩向前衝》簽名書一本(邱澤和柯佳嬿簽名)。

  有興趣的朋友歡迎一起來玩喔!

  PS:還是有很多人在遞交FB交友申請給我時,忘了附上簡短幾句話,很抱歉,如果什麼都沒寫,薔是不會加的喔!這點麻煩大家一定要配合,感謝了~Λ_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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