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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3:32 PM

高野和 -【七姬物語.四】夏日插曲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23 07:31 PM 編輯


【內容簡介】
東和之地,擁立七名宮姬的世界。
擁有七宮稱號的空澄姬與對立的三宮常磐姬進行會談,並且在眾人面前示意和解。只是,各勢力的對立依然不斷持續。
就在各宮紛爭之際,人稱空姬的少女化身為平民女孩阿空來到鼓城──就是過去曾經擁戴琥珀色公主的水都鼓城。不斷踏步前進的少女抬頭仰望許多人、與許多人見面、擦身而過、再會。於是少女的目光終於找到她尋尋覓覓的光景──
少女阿空眼中的世界。
第9屆電擊電玩小說大賞〈金賞〉得獎作品、眾人引頸期待的第四章『夏日插曲』開幕!
原日文書名:七姫物語 第四章 夏草話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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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7:11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23 07:15 PM 編輯


  「骨肉之爭才是最難善了。一方面擁有資源、一方面資源匱乏,正因為關係深厚,得失之間的差別更容易早成心理不平衡。」我覺得受傷的不只是因為戰敗失去地位的琥珀姬,這位公主也受了不少委屈。即使滿腹委屈,她依走到這一步。能夠像這樣跟這位公主見面,我覺得是很榮幸的一件事。

  「即便如此……」

  「嗯?」

  常磐姬用詢問的眼神望向把視線落在紅漆茶碗上的我。

  「總有一天,我得跟那位公主……不、是跟那幾位公主見面。」

  一開始浮現在我腦海裡的只有身穿黑衣的背影,但是我馬上想起二宮、五宮、六宮這幾位至今我只能透過公主畫像與傳聞來認識的公主,所以趕緊訂正自己的說法。

  「我現在很焦急嗎?」

  年輕男子如此捫心自問。

  臉上瞬間露出這個年紀的男人特有的表情。

  「我可能太過在意那個男人。」

  實在無法不在意這名深不可測的瘦小男子。

  「杜艾爾.陶。我無法容忍那個男人過得太過自由。」

  人們居住的範圍也是因此變得越來越大。

  開闢山林,理平原野,開拓適合居住的土地。

  隨著一代又一代不斷開拓,

  最後終於出現都市──這是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學到的。

  「以後大概也不會再來這裡了。」

  不僅是付之一炬的工藝館還有其他建築,

  往後就連腳下的土地也會改頭換面。

  雖然我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心中還是有些惆悵

  「趁有機會的時候把想記的東西記住吧。消失的東西是不會再回來的。」

  霧羽先生說完之後靜靜看著我。

  【序節   背對背】

  季節不斷流轉,抬頭仰望已是春日的天空。

  然而早晨的空氣依然帶著寒意,呼出的氣息偶而還是夾雜著幾絲白霧。

  雖然春天接近尾聲,但清晨時分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寒冷,這就是東和的氣候。

  隨著太陽升高,溫度也跟著逐漸上升。

  正當我在感受氣溫變化,突然聽見腳下傳來鈍重的聲響,好像是潮濕土塊崩解的聲音。

  我的腳下突然晃了一下。

  「哇!」

  我一邊不爭氣地發出驚呼,一邊抓緊扶手。

  「喂!我們可是公主!小心一點!」

  還有一個人搖晃著凌亂的頭髮大聲叱喝。

  一大清早,兩道姬影鬧成一團。

  同樣是公主,我們兩人卻是大不同。

  常磐姬始終維持放鬆的姿勢,任由束在腦後的長髮晃動,背靠著山車的六角欄桿,臉上露出一副不滿的表情。

  這位公主幾乎都是一臉不滿。

  我覺得隨時保持平靜端正的表情,是公主殿下的職責之一。在我看來,這位總是在生氣的公主一點也不像是公主。

  如果硬是要說,我覺得她比較接近武裝公主,杜艾大人跟展大人一定也會贊同我的想法。

  「七宮沒事吧?」

  她沒有看著我,只是一直望著下頭的侍從,就這麼出乎意料地發問。

  她從來不叫我「空澄」,而是稱呼我為「七宮」。

  「沒事。事前已經聽說會搖得很厲害,差不多習慣了。」

  這還是她從搭上山車之後第一次對我說話,我有點高興地用開朗的語氣回答。

  「覺得不舒服最好早點說。以前我就試著硬撐,結果之後反而更痛苦。」

  「非常感謝您的關心。」

  我們倆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又停了。

  這位公主的三宮夏目跟我們的七宮賀川,直到不久之前都還處於交戰狀態。

  在去年的四宮攻防戰之後,歷經多次的衝突,兩個都市終於達成和議。雙方將軍隊駐留在鼓城北部與南部,一方面彼此監視,一方面警告其他都市。

  就在不久之前,三宮常磐姬殿下與七宮空澄姬殿下向東和全土發表共同聲明:以舊四宮鼓城為中心的爭端已經平息於未然。三宮與七宮雖有零星的衝突,如今決定採取和平的解決方式。

  那是還不到半個月前的事。

  局勢尚未穩定,想要安心還得再等上一段時間。

  自從我跟這位公主在葉櫻下相遇以來,這也不過是第二次和她獨處,一時之間還找不到可以跟她聊天的話題。

  「你說的以前,是指和琥珀姬在一起的時候嗎?」

  我的視線望向常磐姬,她看著其他的方向點頭:

  「我和她曾在這裡舉杯,彼此祈求鼓城還有夏目的繁榮。從我們還跟現在的七宮一樣大的時候開始,幾乎每年都會這麼做。」

  締結友好關係的兩個宮都市,雙方公主的會面典禮。

  這是針對另一個鄰國的同盟,為的是對新興都市七宮賀川施加壓力。

  兩個都市對新興都市所採取的強硬外交政策便是以此為發端。然而早在之前,賀川與這兩個都市就一直保持微妙的關係。

  東和西邊最大的鼓城,以及長年以來一直是鼓城最大交易對象的夏目。

  經濟處於弱勢的夏目以及單方面繁榮的鼓城,這種經濟上的不均衡衍生高額借貸,同時也使兩個都市的關係逐漸扭曲。

  在此同時,先前地位屈居兩都市之後的七宮賀川開始迅速成長茁壯,為兩個都市已經扭曲的關係增添更多變數。這些事情是我的左府閣下告訴我的。

  「不過,那樣的關係早已經斷絕。」

  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看向常磐姬的側臉,只見她的視線望著遠方。

  當成髮飾的常磐綠跟淡黃色小紙片,隨著束起的頭髮搖動。

  我們站在山車上方的瞭望台,高度比周圍的櫻樹還高,宜人的微風徐徐吹來,輕輕搖動她的頭髮跟髮飾。

  「三個都市應該以四宮鼓城為主軸,與我們三宮夏目還有你們七宮賀川攜手合作,乘著西方山脈的風,接受中央大河的孕育,共有群山與清水的恩惠。」

  我也認為這對於地處東和西部的這個地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辦法。

  還記得有一次,官拜右府的人跟官拜左府的人在下棋時聊過這件事。

  「聽說彼此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即使到了現在,年紀還小的我仍有許多無法理解的事,所以只能等待常磐姬繼續說下去。

  「我們並不想被七宮賀川奪去原有的地位。鼓城與七宮賀川的關係越密切,我們的國力就會越衰弱,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得讓鼓城站在我們這邊,而鼓城也想趁這個形勢繼續施恩。」

  兩個宮都市都想透過對賀川採取強硬態度,維持自身的利益,或是藉此找出新的利基。

  然而七宮賀川卻對兩個都市加以抵抗。

  「我們也有自己的理由,才會走到這一步。」

  介入鼓城與賀川,切斷兩者的聯繫。

  「這就是各自立場不同。別人或許有別的看法,但我跟七宮只要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有人抱持不同的論調,也有人主張不同的真相,但我認為眼前的狀況就是毫無虛假的真實。或許事實並非如此,不過我還是這麼覺得。

  所以我點點頭,雙手放在胸口。

  「雖然毀掉的東西無法復原,但是沉悶的空氣可以替換。城市的重建每天都在進行,此時此刻亦是如此。」

  我慢慢把臉轉向常磐姬眺望的方向。

  從高聳的山車上放眼望去,整座鼓城盡收眼底。無數的房層拼湊出一個平面,遠處傳來工人敲打木槌及切割石材的聲響。

  混亂的時期已經過去,這個城市正要迎接安穩的早晨。

  在平地上整齊排列的泥灰牆壁、木頭柱子、紅藍相間的屋瓦,還有寬闊道路與路旁水道。

  我用力吸了一口早晨的清冷空氣。

  這讓我彷彿能與眼前所見融為一體。

  在此同時,這座比我們的賀川還有她的夏目都要寬廣豐饒的城市,已經佔滿我們的視野。

  身穿黑衣的公主在早餐過後舉行一場茶會。

  與會者只有寥寥數人,地點是在重重疊疊的房舍深處,一個寂靜至極的大房間。

  這裡位於中央大河上游的鼓城北部,距離鼓城市區大約半天路程,在一宮神川為了祭祀而在各地建立的神社之中,也算是規模特別大的一處。人們在建築四周發展出小型的聚落,也形成了鼓城的外廓。

  這裡受到在地有力人士的管理,四周搭起無數黑色帳幕,並且豎立黑色旗幟。

  一宮神川的飾旗隨處可見,如果不是其中夾雜紫色與藍色的貴族旗幟,這個安靜的營地簡直像是在舉行葬禮。

  無聲無息的使者快步前進,穿過以黑色為基調的騎士團肅然而方的走廊。面對求見公主的使者,身穿黑衣的侍女顯得有些為難。

  身穿將公主裝束加以簡化的侍女服,侍女正在煩惱是否該在公主小憩之時打擾她,此時一陣輕柔的聲音從侍女背後傳來。

  「無妨,讓使者進來吧。」

  茶會的主人透過紙門如此說道。

  她不想在古老的神社使用易碎的玻璃,因此這裡保留使用薄紙的古典風格。

  塗上黑漆的地板散發黯淡的光澤,來自神川的使者穿著長擺的正式服裝現身,在深深行禮之後緩步走到公主面前。

  「我是一宮的黑曜,有勞使者了。」

  口裡說著慰勞使者的話,公主將喝到一半的茶杯放在一旁,朝著使者的方向端正坐姿態。

  就連春季樣式的坐墊也是一片漆黑,公主身上的裝束更是比平常更黑。

  或許是為了搭配這座古樸的神社,這身裝束也帶有古樸的樣式,與她在一宮神川一身異國風情的打扮相比,別有一番不同的風味。

  這位公主平日愛戴的大帽子也是異國文化的產物,但在這個早晨的房間裡,她的一頭亮麗黑髮沒有施加任何裝飾。

  在木頭地板直接擺著坐墊,公主按照古代禮儀跪坐在坐墊上面。雖然中央早已習慣使用椅子的生活,但是一宮宮姬的坐姿絲毫不失公主應有的儀態,就像每天都是如此一般,端坐在她的擁立者派來的使者面前。

  「一宮姬殿下,議會再三請求殿下歸來,想必殿下應早有耳聞。懇請公主殿下此次務必回應臣等的請求。」

  這已經是第四次了,也是第四位使者。

  同時也是第一次要求自己回國。

  第一次的來使只是形式,為的只是祝賀自己平安達成任務,以及通知祝賀典禮即將舉行。

  第一次只要隱含要求自己回國的暗示;第二次的使者則是以安定一宮政情為由,清楚作出早日回國的請求;第三次是藉由通知遠房親戚噩耗的委婉方式;然後就是今天早上。

  「話雖如此,這個時期的大河受風向與融雪影響,不適合乘船逆流而上。若是要改採陸路,則必須準備足夠的資金,因此我們現在無法立刻動身。更重要的是,現在的我們還肩負監視其他都市的重要任務。」

  「西軍閣下已經出馬確保陸路的安全,途中的投宿地點也已經準備妥當,絕不會讓姬殿下感到任何不適。無論如何,還請姬殿下務必考慮臣等的懇求。」

  「我們已經決定要逆流而上,請問有何不妥嗎?」

  乍聽之下若無其事的詢問,其實隱含不妥協的意思,這一點使者也知道。

  「春天雪水融化,想要在這個時期逆流而上實屬困難,更何況逆流而行的船程只會對姬殿下的貴體造成不必要的負擔,宮姬實應以自身安康為重。」

  「如此說來,二宮的公主也會走陸路吧?若是如此恐怕難以避免武力衝突。」

  「那是對方的事,吾等大可不必在意,只要走屬於自己的路。」

  「她打算在回程的時候逆流而上吧?」

  位於黑衣之上的完美臉龐露出看穿一切的表情。

  就算是在寬闊平緩的大河逆流而上,仍是與水流對抗的行為。

  逆流遠比順流更加困難,對船及人員都會有很大的負擔。為了減輕負擔,每艘船的載運人數勢必得大幅減少。

  防備減弱的一宮姬與二宮姬若在同一時期走上同一條路,任誰都會看得出來其中大有問題。畢竟這兩個都市實在不算和睦。

  而且雙方都不可能讓路,這一點彼此都很清楚。

  「我等絕對不可能讓路。若是讓二宮擺出凱旋而歸的姿態,一宮神川的人民會作何感想?」

  「二宮同樣也在準備撤退。吾等只需在途中光明正大展現一宮的威容,如此一宮的威嚴必能在民間廣為散佈。」

  「那也必須等到確定二宮撤退之後再動身。」

  一宮的公主一步也不退讓。

  「我等若先行動身,留下來的二宮必定擅自行動。夏目與賀川雖然已平靜下來,但並不代表整個東和已經歸於平靜。」

  「一宮如果不動,我等也絕對不能動。我等一旦先行撤退,難保一宮不會擅用外交政策或武力交涉對付鼓城與週遭勢力。」

  二宮錫馬的軍隊原本一直在鼓城附近與黑騎團對峙,如今已經稍微拉開距離,落腳在支持者所提供的村落。

  村落居民幾乎全部都是真都同盟的成員,這樣的聚落散佈在東和各地,對於擁有真都同盟的二宮錫馬來說,的確是一大優勢。

  身穿翡翠色法衣的公主正對並排而立的心腹發表意見。

  地點是照得到明亮陽光的高台庭園。

  「若被誤解我等是因為一宮的威嚇而撤退,我等不但難以面對各都市,甚至連真正改革派的聲譽都會受人詆毀。」

  精緻的翡翠、澄澈的眼神與聲音帶有一股獨特的力量,就連年紀遠在她之上的心腹也被她深深打動。

  「黑姬無視議會的再三要求,直到現在仍以高姿態壓迫鼓城及周邊都市,她的做法是錯的。在對方撤退之前,我等絕不能就此離開。」

  說到這裡,二宮錫馬翡翠姬靜靜閉上雙眼。

  豎耳傾聽,隱約可以聽到聚集在庭園外面的眾多人群鼓躁聲。

  民眾受到翡翠姬、東和真姬的名字吸引前來,為的就是一睹她清麗的身段。在將近半個月的逗留期間裡,有越來越多人聚集此地。

  民眾並非受到召集,而是因為真姬聲望的吸引自然而然靠過來。這個對翡翠姬來說隨處可見的尋常情景,現在就出現在庭園圍牆的另一頭。

  因此她悄然而立,任由他們的聲音傳入自己耳中。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眼神裡已多了一股強大的信念。

  「什麼東西都比不上這些民眾的聲音,這才是真都同盟追求的人民心聲。人民不支持只會互相爭鬥的三都,這些聲音正代表他們的決意。我們比誰都更被這塊土地需要,所以我們應當盡可能多留在這裡一段時間。」

  「真是些令人困擾的人。」

  「每個都在找理由,為的只是繼續留在鼓城附近。」

  有著相同容貌的兩位公主並排而坐,看著窗邊籐花造形的裝飾品隨著震動不停搖擺。

  朱紅馬車上描繪著黃色與萌蔥色的紋飾,揭示象徵五宮與六宮的飾旗。

  「為了持續對鼓城施加壓力,以彼此的存在為理由駐留在原地。」

  「如此一來就能在三宮夏目與七宮賀川發生問題之時馬上採取行動,贏得最後的勝利。」

  「即使沒有發生問題,也能主張是因為來自中央的抑制力發揮成效。」

  「雙方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恐怕都不會離開。」

  五宮倉瀨的淺黃姬殿下,還有六宮牧瀨的萌蔥姬殿下,兩位公主正在前往相鄰雙子都市的歸途。由於距離根據地已經不遠,巡行隊伍的行進速度相當緩慢。

  鼓城之亂發生時,在聚集鼓城周圍的各股勢力當中,這兩位公主以及擁護她們的雙子都市最早看清形勢,同時也是最早撤軍的勢力。

  打從一開始,這兩位公主,以及擁立兩人的倉瀨、牧瀨對於其他都市就沒有太多執著。

  因此她們跟每個勢力保持一定距離,不管好的方面還是壞的方面都是如此。

  及早看清形勢,在遭到一宮與二宮利用之前收手是明智決定。但是反過來說,她們也無法擴大支持自己的力量,對於東和的統一更是毫無幫助。

  「就算成天喊著統一也是毫無意義。」

  「不管是不是國家,只懂得追求形式的做法,只能說是不知變通。」

  「只要大家共有東和這個框架,和諧之道自然清晰可見。」

  「柔和的曖昧才是東和應有的模樣。」

  淺黃與萌蔥,兩名公主以極為接近的聲調一搭一唱,然後輕歎口氣。

  「我們才是正確的。」

  「若只懂訴諸爭執,這個國家又有什麼資格以東方之和自許。」

  「和並非教化,而是慈祥的文化。」

  「只是因此顯得淡薄。」

  「就像我們的顏色,容易遭到強烈的色彩渲染。」

  「一旦染上強烈的顏色便無法復原。」

  兩位公主牽手並肩,與名字相同的公主裝束溫柔地疊在一起,彼此感受對方的溫度。

  「一宮與二宮無比強大。」

  「三宮與七宮的基礎未堅。」

  兩人靜靜感受彼此的溫暖與車身的震動。

  「就只有我們在沉靜之中編織歷史。」

  聽著淺黃色公主的話,萌蔥色公主閉上眼睛,用沉默表示贊同。

  「吾等的公主展現明快的決斷與行動。為了傳達兩位公主的意思,彩家的春瀨謹代表兩都市前來拜見。」

  以正式使節的身份前來,畢恭畢敬地遞出手中高雅書簡的青年,就是春瀨·彩。

  他正打算進入鼓城,但是入城要道此刻受到三宮夏目軍的嚴格把守。

  「士道將軍忙著維持城內的治安,日前無法抽身。能否請您等到傍晚呢?」

  自稱將軍侍從的少年兵似乎不懂如何應付來使,回答裡頭充滿不確定。

  打從收下書簡的時候開始,他就一臉不安地不停環顧四周,想找一個能信賴的大人幫忙。

  「在下身為雙子都市的使節,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夠出席今日的祭典。請您務必立刻安排在下與將軍見面。」

  青年擺出強硬的態度。

  少年則是搬出基本原則:

  「禁止洩露執行軍務者的行蹤。這是軍規。」

  「那麼負責外交事務的官員,或是三宮常磐姬殿下的隨從是否在此?拜會公主殿下才是在下最主要的目的。」

  「大家都前去參加祭典了。畢竟與七宮還有鼓城的磋商工作實在是困難重重,現在每個人都必須待在公主殿下身邊出力才行。」

  少年兵一本正經地回答,但是表情卻掛著一抹陰霾。

  這是對此次和談的結果感到不滿的稚氣表情,可以看出他並不認為和談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同樣的表情在周圍的許多士兵臉上都能見到。

  因為沒能一決勝負而感到不滿,還有能夠有所成果安心回國的氛圍同時瀰漫在軍中。春瀨也感受到這種氣氛,只是他滿不在乎地搖頭:

  「若不是吾等五宮六宮在外交上竭盡心力,難保現在不會變成無可挽回的事態。三宮夏目從以前開始就不注重外交,所以才會與鼓城產生衝突,還得被迫跟七宮簽下充滿不確定的協定。」

  春瀨故意說出不客氣的發言。

  「這、這麼說就太過分了!」

  少年拉高了聲調:

  「與東征這個惡人合作絕非我們所願!一切都是為了不讓鼓城遭受戰火摧毀,我們是為了東和的和平才做出如此痛苦的選擇。」

  少年說的這些話,其實是身為總指揮官的士道將軍在幾天前對著萬名將士說過的話。

  高亢的語氣除了緊張,同時也是出自當事人的迷惘。

  「公主殿下的英明決斷也得到夏目執政院的支持。鼓城的和平是由我們來守護,不是五宮六宮,而是我們的公主還有士道大人!」

  「七宮恐怕打算利用你們,在曖昧的情況下掌控鼓城。」

  「我們如此努力就是為了避免發生這種情形。其他都市若是胡亂插手,對我們來說只是徒增困擾而已。」

  「在下早已作好遭受責難的心理準備!」

  心中的激動讓春瀨的語氣變得激烈,不過他還是冷靜下來,在向對方道歉之後便回到護衛等待的地方。

  彩家的護衛立刻出來迎接。

  「眼前就先作個人情給夏目。」

  部下還不及開口,臉上依然帶著一絲激動的春瀨已經用冷靜到嚇人的語氣開口:

  「就算趕不上這次的典禮也沒關係。只要製造夏目的疏忽,造成兩都市的使節行程受阻的事實,下次交涉我們就多了一些籌碼。」

  激動的表情原來是故意的,春瀨的這番話讓護衛安心許多。

  從父親那邊繼承的幹練老部下們默默點頭。

  這位年輕的商人巧妙運用「年輕」這項本錢。

  他故意採取有點激進的言行,把不管是身邊的這些男子,還是在遠處觀望的三宮民眾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名青年身上。

  集中而來的視線並未讓春瀨·彩動搖,他瞇起眼睛往上看。

  太陽逐漸升高,天空明亮到有些刺眼,寒冷的空氣逐漸遭到驅散。

  朝著正面看去,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景色。

  起伏平緩的春季草原、散佈在草原上的零星樹木,還有將草原一分為二的白色路面,路上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人群。

  在另一頭可以看到城市的遠景,紅褐色的石壁像是丘陵一般伸展,同時可以看到好幾座塔按照一定的間隔林立。

  這條就是通往位在不遠處的東和西部最大都市──舊四宮鼓城的路。

  他看著眼前寧靜的風景。

  雖然從這裡無法看見,但是在太陽高高昇起的此時,許多人正在那裡過著自己的生活,兩位公主應該也在人們面前現身。

  兩道姬影並不屬於他所擁護的公主,而是其他的公主。

  「一宮與二宮正在互相牽制,得趁這個機會把事情談成。」

  他用壓抑感情的聲音喃喃自語,讓人聽不出他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在對聲音傳不到的遠方人們說話。

  「以這座鼓城為中心的潮流並不屬於象徵性的公主。我們商界才是都市議會的主流,若是少了七葉,東和這棵大樹絕對無法屹立不搖。」

  陽光之下,捏在指尖上的白木棋子顯得特別耀眼。

  「七葉鼓城派認為我們很礙事。」

  一邊說話,一邊移動棋子。

  「我想也是。七宮賀川派是七葉裡地位最低的新興勢力,憑他們的實力應該贏不過鼓城派。」

  「喀啦!」一聲,前進的棋子被一旁的棋子跳過來吃掉。

  「對鼓城派來說,夏目派跟賀川派只是實力不如自己的商場對手罷了。」

  伴隨有如小孩的吆喝聲,這次是剛才跳過來的棋子被吃掉。

  「得設法讓他們和睦共處才行。要是讓區區的商人動搖大樹的根基,那可不妙了。」

  「話雖如此,讓區區的府中跟議會動搖大樹,也不是什麼好事。」

  棋子忙著動來動去。

  每走一步,堅硬橡木製成的棋子便會發出清脆的聲響。

  「大樹不該用來搖動,而是應該細心培育照顧吧?」

  「我可不想把一切都奉獻給一棵大樹,要培育也是培育一座森林。」

  「所以是要為了都市併吞?還是坐吃山空?」

  高大的男子一邊下棋一邊哈哈大笑。

  他的身體向前彎,把頭靠近小型將棋盤。

  膨鬆雜亂的頭髮幾乎快要碰到對手的頭。

  「你說的都市是哪裡?鼓城?三宮夏目?還是我們的七宮賀川?」

  瘦小的男子坐在棋盤另一邊,有著一頭黑色短髮的他正以冷靜的表情默默移動手中的棋子。

  「每個地方都是都市。一宮神川、二宮錫馬、五宮倉瀨,還有六宮牧瀨都是。」

  語氣還是一樣輕鬆,下棋的速度也很快。

  彷彿未經思考的下棋方式,看起來似乎只是隨興移動棋子,期待在棋盤上看到有趣的變化。

  只要有趣就好,其餘不重要。

  隔著棋盤相對而坐的兩個男人,下棋的目的只是為了享受樂趣。

  就在棋局快要分出勝負之時,兩人不約而同抬起盯著棋盤的頭,伸展手腳擺出放鬆的姿勢。

  「我們是不是玩過頭了?」

  「連下二十局果然會膩。」

  「我是說併吞鼓城。」

  「我們花了一年。如果連同準備時間在內,從擁立公主殿下之前開始到現在,已經花了五年的時候。以花費的心力來看,我們這樣不算過分。」

  「府中一直在叫我們回去──我跟公主跟你。」

  瘦小的男子話中帶著一點無奈。

  「七宮賀川也開始覺得我們礙事啦?」

  高大的男子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看樣子是鼓城派在暗中搞鬼。他們大概對賀川派開出豐厚的條件交換我們的離開,而且賀川本身也不希望我們再次有所表現。」

  「他們該不會在害怕一宮、二宮真的出手對付他們吧?也對,對商人來說,已經賺到的錢還是趕緊落袋為安比較好。」

  「商家其實是很保守的,而且保守到嚇人。」

  「為什麼?」

  「他們有自己的家族,不能只顧慮到自己這一代。」

  「那又怎樣?真的要照他們說的退回賀川嗎?」

  「撤退吧。反正一直待在鼓城也得花不少錢,而且我們還有很多事得在明年之前弄好。」

  「也好。老實說,我們這邊還有一大堆非得好好訓練不可的新兵。」

  結束了彷彿是在討論棋局的對話,高大的男子站起身來。

  因為身高實在太高,兩人頭上深綠色的枝葉幾乎快要碰到他的頭髮。

  擺在樹蔭下的棋桌,並非他們自己帶來的。

  陳舊的木桌跟椅子,上頭滿是大小傷痕。這些東西長年以來一直放置在這裡,任何人都可以自由使用。

  站在行道樹排排站立的大街一角,起身的男子活動筋骨,腰上的大刀隨之發出聲響。

  粗獷的大刀是份量十足的實戰武器,但收納它的全新刀鞘卻施以高雅的裝飾。那是為了參加典禮而特別訂掉的。

  一邊收拾自己帶來的棋子,小個子的男子說道:

  「你的將士也開始懷念故鄉了吧?」

  高大的男子愉快地回答:

  「不是我的,是空澄姬殿下的將士。」

  「宮姬的都市、宮軍嗎?那麼宮將軍,今天也要拜託你了。」

  「宮軍師也是。」

  深知彼此的兩人同時露出笑容,遠處傳來陣陣的鐘聲。

  早餐時間結束,將軍與大臣的部下陸續聚集而來。

  無論是軍官或文官,每個人都換上典禮用的正式服裝,瘦小的軍師與高大的將軍也不例外。

  「該去迎接我們的公主還有她的姊姬了。」

  瘦小的青年正在和與會的人打招呼。

  兩個人環顧四周,衣裝筆挺的將士一手拿著彩穗裝飾的長槍,抬頭挺胸列隊在大街上。

  每個士兵的長槍前端都用白布以繁雜的方式包起來,避免槍滿面春風外露。這是雙方約定不流血的條件之一。由府中派遺的神僧施加的封印若是在今日解開,勢必引發嚴重的後果。

  一向隨便的兩人也跟眾人一起站直身體,同時戴上部下送來的典禮禮帽。

  曝曬在陽光底下的黑髮越來越熱,有的人因此脫下帽子重新戴上。遠處傳來高雅的音色。

  樂師演奏的笛聲與打擊樂器的聲音正在逐漸接近。

  莊嚴澄澈的曲子,是專為巡行隊伍與這場典禮所作。

  典禮如同計劃進行,兩人不約而同露出滿意的表情。

  「現在我們要前去迎接公主。各位必須克盡自己的職責,不可有所疏忽。

  位居將軍的男子以與剛才玩鬧時截然不同,充滿威嚴的語氣對部屬下達號令。

  擔任軍師的青年站在將軍身後,一身整齊的文官正式服裝,臉上掛著符合職位的表情。

  遠遠傳來的打擊樂器聲開始混雜鈴鐺的聲響時,由市外朝著市內行進的巡行隊伍終於在眾人面前展現威容。

  山車原本是一種靠人力或牛馬拖行,在陸上移動的交通工具。」

  因此山車這種東西不應該在這裡出現。

  然而兩層樓高的山車出現在眾人眼前,頂端有著瞭望台的山車浮在水上,靠著人力的劃動緩緩前進。

  這是水運發達的鼓城引以為傲的大運河。被兩條大街夾在中間的運河流經市區各處,號稱通往四方的運河則冠上「四方運河」之名,是大河賜給鼓城的恩惠。

  朱紅色的船身載著山車,在頂端旗幟飄揚的瞭望台上,隱約可以看見兩道人影。

  其中一個是常磐色人影,另一個是空色人影。

  兩道姬影一起佇立在裝飾華美的木造瞭望台上。

  進入市區之後,或許是城牆遮蔽的關係,原本吹個不停的河風停了。

  或許圍繞鼓城的高聳石壁,主要用途不是用來阻擋洪水與外敵,而是用來擋風。

  原本一直忙著調音的樂師在進入鼓城之後,開始彈奏單調但饒富傳統情調的音色,也讓周圍的氣氛為之一變。

  原本已經回暖的空氣,因為這陣旋律彷彿又讓時間回到清冷的早晨。

  站上山車頂端只夠勉強伸展身體的瞭望台,我凝神看著前方的風景。

  鼓城的街景映入眼簾。城內大多數的房屋都是木材與泥灰建成的平房,並排的屋頂正好跟我的眼睛高度相同。

  瞭望台大概跟兩層樓的客棧一樣高,是麻雀之類的小鳥飛行時的高度。上面的視野很遼闊,運河與左右兩邊街上整然羅列的樣子盡收眼底。

  雖然並非逆流而行,但是沉重的船身讓行進速度變得緩慢,四周的景物以步行的速度緩緩向後流逝。

  站在高度遠超過一般客船的瞭望台,船上還載著大群的船夫、樂師還有侍從,讓我不禁覺得自己正待在一棟水上房屋裡。

  在海上航行的寶船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還是說為了不輸給風暴跟波浪那些難以抗拒的力量,船身還得做得更大更堅固才行?

  瞭望台上的風景讓我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依照山車樣式建造的瞭望台無法對抗強風,因此只能在市區裡的典禮使用。

  「七宮是第一次看見鼓城的運河吧?但應該聽過四方運河的名字吧?」

  在我背後眺望其他方向的常磐姬主動跟我說話。

  「有聽過,只是沒想到會以這樣的形式來到鼓城。」

  我專心看著周圍的風景,甚至忘了應該回頭看著對方回答的禮貌。

  眼前水藍色的光景在陽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從高處往下看,腳下是切開水面不斷前進的船身形成的漣漪反射陽光擴散開來。

  在山車周圍的紅色甲板上,可以看到保護我們的華服衛兵,以及穿著傳統正式服裝的樂師。

  不是朱紅馬車,而是朱船。這是在這個都市還叫四宮鼓城的時代,東和宮姬所使用的東西。過去這艘船上掛著染上「四」字的旗幟。

  然而現在掛在船緣的是空色的旗子跟深綠色的旗子,上面分別寫著「七」與「三」。

  於是大小建築物排列整齊的大街出現在我眼前。大街沿著水路筆直延伸,路旁則是一整排翠綠的櫻樹。

  船來到沿著運河興建的大街起點,前來迎接的人們在街上列隊,左邊是三宮的人,右邊則是七宮的人。

  我跟常磐姬都各對方的同胞行禮,同時也對自己的出迎隊伍做出介紹彼此的動作。

  朱船位於運河中央,再加上立在甲板上的祭祀山車、兩邊陣營的人都無法看清我們站在山車上面的表情。

  就算看得見,我們也施上典禮的正式化妝,現在的我們應該跟平常大不相同。

  為了參加這場重要的祭祀,我們的臉都抹上比平常更厚的白粉,看起來幾乎像是人偶。這樣的妝只會在祭祀場合使用,為的是讓公主看起來更加莊嚴。至於參加一般典禮的時候,因為必須面對群眾,所以很少會化這麼厚的妝。

  即便如此,岸上的人群似乎還是能從公主裝飾的華麗顏色分辨出我們,雖然值勤中的人們無法大聲喧嘩,但是兩邊的陣營都響起零星的歡呼聲。負責指揮七宮的展大人與杜艾大人都認出我來,而常磐姬的手下似乎也發現她了。

  衛兵在一聲令下開始動作,跟隨緩緩前進的朱船邁開步伐,形成從左右護衛朱船的隊伍。

  眼前的大街只看得到守護我們的護衛,再往前走就是一般大眾也能進入的區域,到時又是另外一番不同的景象。

  運河另一頭傳來群眾的聲音,喧囂聲逐漸蓋過樂曲的聲音。

  引自中央大河及支流的水道,以和緩的水流載運我們。

  往舊四宮鼓城的中心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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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7:18 PM

  【一節  祭鈴響起】

  「哇啊、這也吵得太誇張了!」

  四周此起彼落的歡呼聲,讓瘦小的年輕人不禁摀住耳朵。

  彷彿是要抵抗周圍的喧囂,他一個人用力叫喚,可是聲音卻傳不到任何人耳中。

  就連管絃樂的音色也只剩下鈴鐺的聲響勉強可聞,其餘全被人群的喧鬧聲掩蓋。

  年輕人背著裝有生財工具跟幾件衣服的竹婁,在人潮裡東閃西躲、來回穿梭。

  繪津·楊都。

  竹婁上用蠟寫著他的名字,久經使用的畫筆束成一束,跟其他畫具一起雜亂塞進竹婁。

  「看不見!這樣根本看不見公主殿下的樣子啊!」

  他今年十七歲,雖然跟兩位公主之一同年,但是細瘦的身體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加柔弱。細長的體態讓他看起來很高,但是如果和同年齡的年輕人站在一起,他的個子其實有點矮。

  所以他只能頂著明亮的陽光,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來回穿梭,從一個人背後走到另一個人背後,在頭與頭之間尋找空隙,試圖追上眼前載著高雅宮姬隊伍順流前進的船。

  想要一睹姬船風采的人們佔滿整條大街,這讓姍姍來遲的外來者很難找到一個看得見風景的空位。

  街上靠近運河的一側圍上紅色與白色的繩子,還有紙飾掛在繩上迎風搖動。繩子的另一頭禁止觀眾進入,由手持大盾與長槍的鼓城士兵負責守衛。三宮夏目、七宮賀川的衛兵列隊也在那裡跟隨姬船行進。

  就是這一點令人討厭。

  對於以前曾經居住在此的年輕人來說,記憶中寬闊的街道讓他覺得大可不必著急。

  「光是這些傢伙就佔了半條街,這樣根本不叫大街!」

  年輕人在心中暗歎,早知如此,當初應該多拉攏一下那位正直的公主才對。不過就算是那位公主,也不可能連參加儀式或典禮的時候也把自己帶在身邊。

  雖說船的大小跟房子差不多,但是華麗的遼望台就佔了大半空間,因此實際能夠容納的人數並不多,光憑畫師或小丑這種可疑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上船。

  「哼、這邊就算了。」

  雖然試著從人牆中的些微空隙鑽進去,卻被一位發福的中年婦女擠出來,逼不得已的繪津只好放棄從近處仰望兩位公主的念頭。

  轉念一想,遠處未必就看不見公主。

  之所以特地在船上搭建瞭望台,就是為了讓遠處的群眾也能清楚看見。

  繪津離開人牆,後退幾步走到民宅的圍牆旁邊。

  接近中午的陽光十分刺眼,他伸手放在額頭張望,越過萬頭躦動的人群,終於看見用紅布圍起的瞭望塔,還有上面附有頂蓋的平台。

  而且位置比想像中還要前面。

  平台四周沒有牆壁,繪津可以看到公主的背影還有背後華麗的髮飾,不過這也表示他在不知不覺間已被公主的船拋到後面。

  就連鈴鐺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遠。

  「至少要看到側臉。」

  繪津奮力擠過人群,想要追上不斷前進的姬船。

  公主的嬌小背影逐漸靠近,看得越來越清楚。

  常磐姬身穿相同顏色的羽織,不過樣式卻與平常不同。

  那是祭祀用的服裝,就連在她身邊做過事的繪津也沒看過這身帶有古風的裝扮。平常的她總是把一頭長髮高高綁在頭上,現在則是用髮飾綁在肩膀附近。

  繪津沒看過這種打扮的公主,所以更想瞧個仔細。

  更重要的是常磐姬身旁,還有另一位公主的身影。

  雖然這位公主跟常磐姬一樣挺直身體,不過還是比一旁的常磐色公主裝束來得嬌小許多。

  繪津位在屬於夏目這邊的左側大街,使得靠近另一側的公主背影顯得更加嬌小。

  一頭黑髮用古式編法綁在左右兩側,身上穿著看似天空的藍白雙色羽織,那個背影正對著前來迎接的人們揮手致意。

  東和七宮空澄姬。

  這位年輕人曾經希望一睹容顏,最後終究未能如願的七宮賀川姬。

  帶有清涼感的公主裝束,似乎是專為春末夏初的季節所設計,那種配色看起來十分舒服,甚至有種與天空融為一體的感覺。

  眼前的情景彷彿是落在深綠竹林旁邊的天空碎片。

  繪津就這樣一邊抬頭張望,一邊向前奔跑。

  曾經照顧自己的公主,還有自己想見的公主。三宮夏目跟七宮賀川都是自己待過的地方,這讓他很想好好看清楚兩位公主站在一起的樣子。

  身為一名畫師,無論如何都想把兩個人的站姿、眼神,還有身上的公主裝束牢記在腦海裡。

  雖然距離太過遙遠,很難看清楚她們的長相,不過即使只能遠觀,繪津還是想從正面一睹她們的容顏,不禁拚命在人群之中穿梭。

  音樂聲逐漸靠近,高亢的笛聲穿過嘈雜的人群斷斷續續傳來,已經可以看見公主的側臉。

  追上朱船,終於看見常磐姬一本正經的側臉。

  她似乎不擅長在這種場面露出笑容,臉上的表情雖然柔和,卻又帶著生硬的感覺,不過這正是畫師熟悉的公主。只是在白粉與口紅的襯托之下,現在的她散發一種神聖的氣氛,乍看之下又有點像是來自不知名異國的公主殿下。

  還看不見七宮的公主,所以他再次加快腳步。

  只要再前進一點,就算看不清楚也沒關係,就算距離太遠也沒關係,他只希望能夠看見七宮賀川的公主,那位以天空為名的公主。

  就在此時,腳下突然踩空。

  緊接著膝蓋也失去支撐,這是失足的特有感覺。

  「哇啊!?」

  這下糟糕,他瞬間明白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雖然明白,依然無計可施。人生在世總會碰到幾次這樣的意外,在這種情況下不管做什麼都是無濟於事。

  原本緊盯高處的視線往下移動,看著腳下應該是地面,此刻卻空無一物的地方。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間,自己的狀況已經清晰映入眼簾。

  地面已被搖晃的水面取代,耳朵還能聽見腳下傳來的水聲。

  然後同一陣浩大的落水聲,穿破水面之後只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附近突然傳來一陣「嘩啦!」的聲音,於是我回頭確認:

  「發生什麼事了?」

  我的語氣顯得有點驚慌,常磐姬也回頭看去。

  就在這艘山車船的背後,我們才剛通過的地方濺起一道水柱。

  四處飛散的水沫,就好像有人把一個大桶子丟進水中。

  水柱濺起的地方並不是我們經過的運河,而是流經市內各地的運河分支水道。這個景象很快吸引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離夏天還早得很,怎麼有人現在就開始玩水?」

  聽見常磐姬不以為意地說道,我才知道有人不小心跌進水道。

  「不知道那個人是否平安?運河支流好像很深。」

  乍看之下似乎比我的身高還深。

  「大概是哪個興奮過頭的傢伙。看起來是我這邊的人,真是不好意思。」

  常磐姬一臉不滿地望著發生意外的地點,船依然繼續前進。在人群的遮掩之下,那位落水的人一下子便消失無蹤。

  「祭典時常會發生這種事。如果是在水面月,配合月份的詠名戲水倒也風雅。」

  常磐姬笑了,用徵求同意的眼神看向我。

  「可惜現在還是綠渡,天氣還是有點冷。」

  您真是壞心眼──我用苦笑對常磐姬作出回應,然而她只是聳聳肩。

  雖說詠名並沒有以精確的時間加以區分,但是現在距離水面月還早得很。

  現在是五月,在東和的人們用來吟詩時光的詞句裡,這個月的詠名是綠渡,代表大地萌生綠意的季節。接下來的六月稱為水面月,從山區溶解的地水流遍各地,因此為這個波光粼粼的季節取了這個名字。

  異國稱之「梅雨」的漫長雨季,在東和並不存在。話雖如此,五、六月的天氣還是很不穩定,雖然不像夏天那樣變幻莫測,但是此時的天氣還是缺乏春天該有的安穩。

  氣溫在這段時間裡一點一點緩慢上升。

  晚春與初夏並沒有明確的界線,是個讓人有點不安的時期。

  過了這個時期,便是空澄與高夏接踵而來,也是東和唯一能夠讓人感受暑氣的短暫夏季。

  常磐姬看了一眼喧囂的人群,同時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之後皺眉說道:

  「鼓城的人民真是善變,到處都看不到四宮的飾文,記得去年我跟琥珀一起站在這裡,家家戶戶都還在門口貼上飾文。」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了一會兒才說:

  「這幾個月來,是由我的將軍駐守此地。」

  我用委婉的方式承認眼前的現象是七宮造成的。

  「看看那些用笑容看著我們的人群。我可不認為他們只是因為不必打仗,或是為了七宮軍與東征的撤退聲明感到高興。」

  常磐姬盡可能用柔和的表情環視左右兩邊,以及前方街上的人群,可是語氣之中卻帶著莫可奈何的意味。

  就在昨天,駐守鼓城的七宮軍正式發佈與三宮軍和談的消息,同時還對全東和宣示東征將軍及其軍隊將在夏季來臨之前,全數撤返七宮賀川城。

  這段象徵鼓城即將回歸獨立的宣言,造就眼前這些人的笑容。若非如此,常磐姬跟我恐怕不太可能在如此和睦的氣氛下受到鼓城居民的歡迎。

  從好幾天前開始,我的左大臣就不停發佈消息以及進行各種準備工作,如今這些準備工作的成果確實顯現出來。

  如果只是阻止戰爭發生,人們對宮姬的態度不會像現在這樣親切。雖然我這麼想,但是也並非不能理解常磐姬的說法。

  「此地居民或許已經開始遺忘琥珀姬。只是我相信他們之中還有許多人還沒忘記,還沒忘記這個顏色。」

  我把右手靠到胸口,視線落在袖口上。

  染成琥珀色的袖口,我的梳妝師為了今天所準備的公主裝束上有少許那位公主的顏色。

  「但是也有不少人在上次的戰爭裡受了無法治癒的傷。還有先前的小衝突也是。」

  常磐姬差點做出雙手抱胸的動作,不過一想到這樣有失公主儀態,所以半途就住手。她的腰帶同樣也是琥珀色。

  我們不約而同用自己的方式表現對那位公主的敬意。

  「或許會發生暴動也不一定,就算現在壓制下來,難保不會有人趁夜起事。七宮的公主打算在此停留到幾時?在這裡待得越久,表面的和平就會變得越脆弱。」

  「近日之內就會回到七宮賀川,為這次不幸衝突而身亡的人們服喪,同時以公主的身份靜修養性。」

  「這樣最好。短期之內最好不要有大動作,免得他國有可趁之機。」

  眼前這位公主早已公開表示馬上就要回國。為了防範至今還沒有下一步的一宮與二宮,她似乎想強調戰爭已經結束的事實。

  對於三宮夏目來說,沒有什麼事比大國趁虛而入更令他們厭惡。

  「不著邊際的五宮、六宮雙人組這次倒是令人刮目相看。趕在大國出手干涉之前早一步回去是聰明的做法。」

  不著邊際的雙人組應該是指淺黃姬與萌蔥姬吧。

  「我從未見過她們兩位,聽說兩位公主長相十分相似。」

  「她們似乎是孿生姊妹。七宮姬出現之前,我曾經見過她們一、兩次,只能說她們的長相相似到令人難以分辨。也有人說她們不是孿生,只是長得很像又年齡相近的姊妹。」

  「為何會有這種說法呢?」

  「兩人若是不同年就難免有姊妹之分,為了避免這樣的區別,硬是把她們說成雙胞胎。不過我覺得孿生姊妹的說法應該不假,畢竟她們是出身名家。」

  我大概可以理解,比起相貌相似的普通姊妹,真正的雙胞胎更有資格作為雙子都市的像征。

  其實每位公主都被人擅自加上顯赫的出身背景,每個人都號稱是先王的私生女,然而真正被認同的似乎只有出生神川的一宮公主,而且只是王室的旁系血親。只能說我們這些公主的血緣關係十分隨便。

  「這麼說來,我跟七宮也是姊妹。」

  這是理應如此的事。

  「是的,這麼說來的確沒錯。」

  以公主殿下來說,這樣的答案有點奇怪。

  常磐姬面露苦笑,這種表情很有她的風格。

  「但是我們一點也不像,我跟琥珀不像,跟七宮也不像。」

  於是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這位公主對七姬的正統性似乎沒有太大興趣。這麼說來,我跟琥珀姬也沒有談過這個話題。

  「很遺憾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先王,所以很少去思考這方面的事。」

  「大家都是如此,我根本不喜歡他。」

  還是得顧及周圍的群眾才行,於是我們各自對著圍觀的人們揮手,在不面對彼此的情況下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沒聽過關於先王的不好傳聞。無論是在賀川還是鼓城,都沒人提過他曾經施行惡政之類的說法不是嗎?」

  耳邊傳來一聲冷笑,因為我們背對彼此,面對兩邊的人群,所以聲音是從背後傳來。

  「確實如此,那是因為那個人什麼都沒做。」

  「什麼都沒做?」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說法,於是便以疑惑的語氣回問。

  說起來奇怪,我似乎對於自己的家人不太關心,甚至連自己的雙親是什麼樣的人都不太清楚。我想大概是因為自己的腦裡早已被展大人還有杜艾大人這些圍繞在我身邊的人佔滿,所以才會變得對自己的身世毫無興趣。

  「什麼都沒做,只是不斷旅行。那個人用視察、巡幸的名義走遍各地,向人民鼓吹和平與發展,滿口都是富足的明天。」

  常磐姬用淡淡的,甚至可以說是滿不在乎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他什麼都沒做,唯一做的事就是到各地散佈笑容。不管走到哪裡,最後只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傳聞,以及為數不少的私生子。先王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這麼說來……好像也沒錯。」

  雖說批評一個過世的人沒有太大意義,但是先王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人,就算有七個人同時自稱是他的私生子,人們也絲毫不感到意外。

  雖然沒有人討厭他,先王似乎不是值得倚靠的人。

  若非如此,神川、錫馬還有東和各地的問題,也不會演變到必須透過戰爭之類的激烈手段來解決。先王若是勤奮的統治者,今日堆積如山的問題早該解決了一半。

  「什麼都沒做,自然也不會產生任何東西,包括憎恨與憤怒。東和之王只是隨時擺出親切表情高談和平的偶像。我可不想擔當這種角色。」

  我點頭之後才想起我們倆現在並非面對面,於是出聲說道:

  「為了重建跟改革,一宮與二宮的公主似乎打算做些什麼。」

  那兩位公主大概不想再重蹈前一代的覆轍。

  「我也不喜歡她們。」

  啊,真像這位公主會說的話。

  「一宮太過殘酷。她曾經派遣使者造訪四宮跟我的同盟,暗地裡要求我們維持這個地區的和平。然而一旦真的發生衝突,她就只會在一邊旁觀,把我們當成棄子。」

  所謂的使者會不會就是那個人呢?或者是別的形式?

  琥珀姬知道那個人的真實身份。就是她告訴我黑衣少女並非黑衣公主的使者,而是那個人。

  這位公主對於那個人的事又瞭解多少?雖然想問,我還是決定等這位公主繼續說下去。

  「二宮總是利用別人的破綻擴張自己的勢力。不管是我、琥珀姬還是七宮,只要一露出破綻就會遭到併吞。每個勢力都是為了中央而行動,她只不過是想把我們這些地方變成自己的財源。」

  我想我得好好學習才行。

  我所不知道的事,還有想要知道的事又增加了。

  「對方或許是想成為東和的正統公主。」

  「我是夏目的正統公主,這樣就夠了。」

  意思是除此之外皆非自己所願,這位公主還真是頑固。

  一旦別人危及這個地位,她就會高聲質疑這些人的正當性。

  「這會是條艱難的路,我們必須通力合作。」

  「只可惜我們志向不同。」

  我們背對背,不約而同露出微笑。

  這是三宮夏目的公主與七宮賀川的公主合力完成的第一件工作。

  「呀──!死定了、死定了!救命啊!」

  雙腳在水中拚命踢個不停,卻怎麼都碰不到底。

  直到快要滅頂之時,腳尖才好不容易碰到水底的石板。

  趕緊用腳踢了一下水底,讓自己重新浮出水面,雖然想趁勢用手抓住水道的牆壁,但是濕滑的牆壁沒有著力點,手一滑又沉了下去。

  眼看快要撐不下去,只好再踢水底一腳讓自己浮起來,接著又沉下去。

  混雜高山雪水的渠水十分冰冷,無論怎麼掙扎,四周仍是一片冰水。

  不管再怎麼動,身體絲毫無法累積熱量,反而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冰冷。

  麻煩大了。

  這下子不得了了。

  雖說畫師繪津懂得水性,但現在的時間是綠渡五月,在夏季十分短暫的東和,人們能夠好好游泳的時節只有八月的高夏。

  現在這個時期,有著相當深度的水道裡灌滿冰冷的渠水,突然掉下去的人連想要移動身體都很困難,加上來自山區的水十分混濁,沉進水裡之後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

  穿著長袖上衣,背上背著竹婁的上半身很難行動,腳下的靴子在吸水之後變得有如鉛墜一樣沉重,竹婁裡的行李雖然有點浮力,背部浮起來反而把臉往水裡壓,成了另一個麻煩。

  繪津無計可施地在水中載浮載沉,伸手可及的牆壁上找不到任何可供攀附的突起。水道旁雖然有人伸手試圖搭救,不過距離總是差了一點,沒有人能夠抓住水中的畫師。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水流速度不快,繪津拚命浮上水面,用力想要抓住岸上某個人的手。

  忽然間,他感覺自己抓住某樣東西。

  一次又一次的揮手,他的右手握住某種細長的東西,原本沉在水裡的身體也得已露出水面。

  周圍立刻響起一陣歡呼,即使繪津的眼前一片朦朧,也知道自己被路過的某人救了一命。

  他一邊難過地咳了幾聲,一邊抬頭確認自己抓住什麼。

  一根櫻樹樹枝映入滿是淚水的眼中,少數還未散落的花瓣仍留在細細的樹枝上。

  繪津的視線延著一旁路樹折來的樹枝往上看。

  「得、得救啦!」

  還來不及喘口氣,就想要出聲道謝,可是定睛一看,繪津不禁嚇了一跳。

  在視線前方的水道上方,有個瘦小身影蹲在路旁伸出手來。

  頭髮的顏色是灰色,據說這是居住在比東和還要東方,大海另一頭的人民特有的顏色,身上的羽織也是相同顏色,底下是黑色的貼身衣物。

  一名穿著打扮令人感到熟悉,臉上看不見任何表情的少年。

  「冷靜一點就爬得上來。」

  果不其然,這個人不僅看起來面熟,聲音也似曾相識。

  「原來是小哥,多謝啦!」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被熟人搭救,繪津不禁發出歡喜的聲音。

  尷尬的是年輕的畫師一時之間記不起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究竟叫什麼名字。

  將人們的聲音與視線拋在後方,我們搭乘的船來到鼓城中心。

  侍從前來告知下船之後必須徒步,於是我與常磐姬一前一後步下瞭望台的階梯。

  「公主殿下辛苦了。」

  「接下來才辛苦吧。」

  常磐姬正在與心腹老臣說些什麼。

  「請更換披肩與髮飾。」

  我忙著讓梳妝師換裝。

  把原本金銀相間的華麗髮飾換成比較樸素的銀灰色髮飾之後,常磐姬對我說道:

  「七宮的服裝真是多變。」

  「如果不靠服裝來打扮,我看起來就不像公主了。」

  我笑著回答,常磐姬也對我露出微笑。

  「要表現出公主的模樣是很難的,特別是在身處異國之時。這裡的琥珀天生麗質,不管穿什麼都很漂亮,所以我早就決定不跟她比較,專心表現像個武家之女就好了。」

  常磐姬嘴裡這麼說,隨手拿下固定頭髮的朱紅髮簪,把它丟給身邊的侍女。

  接下來這段路沒有觀眾,因此我們可以卸下部份不必要的裝飾。典禮進行到此,已經從展示性的儀式進入典禮性的儀式。

  換上比較輕便的服裝之後,我們一人搭上一頂轎子,從運河的終點出發,朝翠綠庭園前進。

  負責抬轎的神僧一邊前進一邊發出沙沙腳步聲,傳入被薄紗圍繞,坐在轎中的我們耳中。

  廣大的庭園遍植桂樹與楓樹,潔白的玉石鋪成園中的步道。

  四週一片寂靜,偶而傳來幾聲鳥鳴。

  轎子終於停下,我們輕輕落在步道上,眼前是白色的庭園。

  地上鋪滿白色的圓形石板,看起來似乎是石英之類的材質。

  白色石板的中間鑲上碧玉,在地上形成某種圖案。

  我試著用視線追蹤碧玉形成的複雜軌跡,結果眼前出現一個螺旋。

  彎彎曲曲的螺旋,看起來就像一道封閉的階梯。

  我看過這個圖案。

  不同的是我以前所見是用畫的,這裡的圖案則是以石板鋪設而成。

  這裡是四宮鼓城的祭祀館,是擁戴宮姬的人們為了維護宮都市地位所建造。

  琥珀色的公主曾在此處與大河的恩澤定下誓約,化身守護這座都市的巫女姬。

  在祭祀之時人稱「水姬」的那位公主,如今身在遙遠的南方。現在立於此地的是與西方山脈定下誓約的七宮空澄姬,以及與靈山神野定下誓約的三宮常磐姬。

  我的思緒有些混亂。

  在豐潤的水之商都中心,那位水姬已然失去蹤影,一同被稱為「仙姬」的兩位公主取代她在祭祀館進行典禮。

  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此刻的感覺。

  是害怕嗎?總覺得腳底下空空蕩蕩。

  為了擺脫這種感覺,我抬頭觀察四周,看見一棵棵修剪整齊的樹木。神僧站在樹下,背對前來參加典禮的文官,以及待在遠處守護的武官。

  「三宮夏目常磐姬殿下。」

  前方傳來肅穆的聲音。

  我們兩人分別佇立在與圓心同等距離的位置。

  圓心是花崗石所搭建的台座,德高望重的神僧站在作為祭壇的台座上,首先呼喚身為姊姬的常磐姬。

  「七宮賀川空澄姬殿下。」

  接著呼喚我的名字。

  「為了兩都市和平永存,請兩位公主殿下在此宣頌祝詞。」

  我們先是面對彼此,以公主的姿態向對方深深行禮。

  兩人手中拿著搭上轎子之前,神僧交給我們的神木枝條。

  枝條中間綁著寫有祝詞與盟約的薄紙。

  於是我們走向花崗石台座,在那裡又一次面對面行禮。

  「為彼此之福祉,謹此獻上祝詞與誓詞。」

  常磐色的公主先開口。

  「為彼此期望之未來,謹此出示誠意表徵。」

  我們雙手遞出枝條與誓詞,按照禮儀交換交叉在身前的枝條,枝條發出些微的沙沙聲。

  就這樣,透過宮與宮的代表共同執行的典禮,三宮夏目與七宮賀川兩座宮都市正式立下同盟的誓約。

  加上擔任見證人的舊四宮鼓城,三都同盟到此算是完成昭告天下所需的一切程序。

  「願彼此的生命萬世長存。」

  ──常磐姬。

  「願祝福的話語流傳千載。」

  ──空澄姬。

  同時說出背誦的詞句,我們深深低頭,為明日的和平作出發自內心的祈求。

  叮呤一聲,鈴音響起。

  見證人從懷中取出玻璃鈴鐺,用緩慢的動作搖出清脆聲響,遠處的神僧也拿出同樣的東西。

  叮呤,叮呤,清脆澄澈的聲音往四周擴散。

  鈴聲毫不止歇,好像許多風鈴同時被風吹動,也像是河流的潺潺水聲,不斷擴散直到充滿整個空間。

  正因為是易碎的玻璃,所以才有如此澄澈的聲音。

  所有的聲音形成共鳴。

  此時此刻,我們只是靜靜佇立在這裡,傾聽有如潮水一般湧來的鈴聲。

  「小哥,你到這裡做什麼啊?」

  「工作。」

  「也對,因為展.鳳跟陶·杜艾都來了。」

  用蔑稱稱呼照顧過自己的人,邊說邊點頭的畫師正在水道旁邊的石板路上烤火。

  這裡是城裡的自治隊為不小心的觀光客所準備的地方,畫師脫下身上的衣服,坐在灰色少年對面,任由火光烘乾他的衣服。

  「那些水道又沒有圍籠,會掉下去也是難免的。」

  曾經在這個城市住過一段時間的繪津不停點頭,像是在安慰自己。

  「只是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掉下去,哈哈哈。」

  繪津一個人哈哈大笑,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見日影正心不在焉地環顧四周。

  宮姬的巡行隊伍通過之後,街道變回平常的樣子。

  往路旁的水道那裡看去,士兵們正以悠閒的步調收拾劃分區塊的繩子。

  「對了,小姐上哪去啦?」

  「工作。」

  「公主的工作?」

  這麼說來,那位小姐好像是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聽到畫師的問題,小年沉默點頭。

  「伺候公主殿下的工作應該很辛苦吧?」

  「你呢?」

  「我?我原本也是在工作。」

  面對聲調毫無起伏的詢問,年輕畫師的反應異常開朗:

  「不過我好像被炒魷魚了,現在應該算是失業吧。」

  在常磐姬手下描繪行軍過程的工作,大致上都已經結束了。

  當公主開始忙著到處應付公事之後,畫師一下子閒了下來,所以他才會獨自來到自己熟悉的都市隨意漫步。

  常磐姬似乎忙得不可開交,繪津這幾天只有在偶而遇見的時候才有機會跟公主打聲招呼。他原本期望至少能從觀眾的角度好好描繪宮姬的巡行隊伍,但是這個計劃最後是以落水告終。

  遇到這種情況,裝著高價顏料的玻璃壺沒摔破,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畫師畢竟沒什麼地位啊。如果是暢銷畫家又另當別論。」

  繪津一個人笑著說道,眼睛望向天空。

  正午剛過,現在正是太陽最耀眼的時間。繪津瞇著眼睛迎向還稱不上夏日的和煦陽光,現在的陽光以春天來說算是很大,但是跟夏天相比又弱上許多。

  距離初夏還有一段時間吧──繪津一邊伸手遮住陽光一邊這麼想。

  「對了,我還見到了霧羽大爺。」

  灰色少年沒有回答,但是繪津隱約感覺他對這個話題有興趣,於是繼續說道:

  「他現在也在工作,而且對手似乎是一支很厲害的軍隊。」

  三宮夏目旗幟的官方徽記是三根竹節構成的圖案,有時還會在竹節兩旁加上常綠樹的剪影。

  這個旗幟現在正在鼓城南部的碉堡上飄揚。

  直到不久之前,這裡還是七宮東征將軍展.鳳對抗三宮軍的駐紮地,如今飄揚於此的七宮旗已經換成比較不起眼的同盟旗,無論是營帳還是士兵的軍裝都印著三宮的徽記。

  誰都看得出來,此地換了一批駐軍。

  在昔日東征將軍用以運籌帷幄的營帳旁,兩位將軍並肩眺望周圍的丘陵,一名將領正在他們背後報告:

  「兩位公主的巡行隊伍一路順利,目前已在祭祀館完成使命。」

  聽見副將的報告,兩位將軍相對而視。

  「這樣一來,三都同盟就成定局了。」

  雖然沒有東征將軍那麼魁梧,身材依然高大的武將把長髮束在身後,左手握著長刀刀鞘。

  他是人稱傭兵將軍的男子,名叫霧羽,是武家名門良沙一族的頭領。

  「你不喜歡嗎?」

  身材有點矮的老將如此問道。

  三宮夏目派來鼓城的軍隊,全由這位將軍指揮,他是常磐姬麾下的宿將,同時也是常磐姬的親戚,士道將軍。

  「原本以為鼓城方面的反抗勢力會趁機生事,看來是被東征鎮壓了。」

  霧羽的回答透露對鼓城的不信任。

  從東和近年的混亂局勢來看,鼓城內部應該有人主張徹底抗戰,因此眼前毫無動靜的狀況反而顯得有些詭異。

  「或許這個國家什麼都不在乎。」

  士道將軍盯著腳下,以沉重的語氣回答。

  看到裹著軍靴的腳正踩在堅硬的土地上。

  「他們或許只想引誘你、我,還有東征跟他國戰鬥。自己在一旁袖手旁觀。」

  「只管出錢,其他一律不插手嗎?」

  或許這就是商業都市的處世方法──不抵抗亂世,也不順從亂世。

  「不過我們夏目缺乏這些錢,七宮賀川也打算利用這些錢擴張自己的勢力。」

  兩位將軍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過了許久,高大的男子說道:

  「他們又是作何打算?」

  士道將軍沒有回答,只是凝神注視前方。

  霧羽也將視線望向遠處。

  兩人的視線對準遠方山丘的騎兵。

  這隊騎兵高揭醒目的旗幟,騎著比任何勢力都要精壯的戰馬,身上的穿著也是從遠處便可清楚辨認的漆黑軍裝。

  在騎兵隊的斜坡後方,數量眾多的步兵正在悄然布下穩固的陣勢,並且持續觀察騎兵隊以及駐守這座碉堡、號稱為數一萬的夏目軍。

  一宮神川黑騎團以及二宮錫馬真都同盟軍。

  兩個勢力一方面互相牽制,另一方面也不斷監視夏目與賀川在鼓城的動向。

  黑馬嘶鳴,同時不斷用後蹄挖掘地面。

  馬是一種生性溫馴的動物。

  若非如此,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受人馴養,更不可能任人驅策。

  然而在眾多馬中,偶而還是會出現桀傲不群的烈馬。

  一名輕裝騎士下了烈馬,一面伸手安撫馬匹,一面將有點鬆脫的馬鞍重新繫緊。

  難以操縱的愛馬經常出現無謂的動作,因此騎手非得經常重新繫緊鬆脫的馬鞍。

  「該收手了。」

  用手安撫黑馬,身穿黑色軍服的騎士喃喃自語。

  這是一名年輕騎士。

  雖然是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年輕騎士,但在周圍的五十名騎兵之中,他的馬具與軍裝都是最華麗的,任誰都看得出他是地位頗高的軍官。

  然而他的穿著並不嚴謹,捲起的衣袖給人年輕人特有的粗獷形象。雖然身上一襲代表高階軍官的軍裝讓他看起來有些老成,不過年紀應該相當輕才對。

  「游擊長是說我們該撤退了嗎?」

  在年輕騎士附近待命的另一名騎士也下馬了。

  下馬說話是面對高階軍官的基本禮儀。

  「夏目的士道加上良沙一門的霧羽,東征竟然如此輕易交出碉堡。」

  鼓城南部的碉堡就在前方,但是並非能夠輕易攻陷的對象。

  碉堡本身是急就章搭建的,因此不算堅固,然而進駐這座碉堡的夏目軍雖然不是毫髮無傷,但也沒有明顯的損耗,而且碉堡本身也因為先前的衝突沒有擴大,因此沒有太大的損傷。

  如今這座碉堡是由名聲遠播的兩位將軍及其麾下精兵共同鎮守,正面衝突可是相當危險。再加上對方與七宮已經締結同盟,東征將軍的部隊還有受他控制的鼓城軍隊隨時可能增援。

  「一旦開戰,不管輸贏都是一場大戰,這可不妙。」

  一宮是以消弭戰爭的名義出兵,如今原本敵對的兩個勢力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宮與宮之間都達成和解,一宮若繼續進逼,在道理上就站不住腳。

  「可是二宮還在。」

  下屬的意思是不能置之不理。

  東和第二大的都市勢力正在他們背後佈陣。

  一宮是以鍛煉騎兵為由,二宮則打著消弭鼓城內亂的旗號,雙方以各自的理由在此示威。

  一宮與二宮,名義上是採取無視對方存在的態度。

  彼此互不衝突,也不打算合作。兩個勢力以自己的理由派遣軍隊與宮姬來到鼓城附近。

  「雖然我們的公主殿下還在堅持,但是身為宮姬終究不能一直拒絕議會的要求。最慢在下一個使者來的時候,我們就得給對方一個滿意的答案。」

  「也就是說我們要回去了嗎?」

  「我也不敢斷定。如果隨便就讓士兵覺得可以回家了,士氣一定會因此下降。不過也差不多是該有所打算的時候了。」

  不看南方的鼓城,也不看後方的二宮軍,擁有游擊長頭銜的男子專心安撫黑馬。

  「算了,我看二宮應該也在煩惱什麼時候回去。」

  「神川的公主終於懂得控制自己的任性了嗎?」

  在宿舍的茶室裡,二宮翡翠姬面對著她的政治幕僚如此說道。

  一宮公主再過不久就要回國的消息,還有她與議會之間的往來,幾乎完全在翡翠姬的掌握之中。之所以能夠如此清楚,除了神川與錫馬是鄰國之外,也是因為真都同盟擁有比任何勢力都要廣闊的人脈。

  「此地的民眾期望我等長留於此,而且鼓城的人民也在等待真都同盟的到訪,不過我等的當務之急是壓抑一宮的暴行,展現錫馬永不屈服的氣勢。」

  兩位宮姬在不久前演出的和解戲碼,很快傳遍整個東和。

  繼續在此地佈陣,很難避免招致世間的反感。

  照眼前的情勢看來,二宮即使不想離開也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可以留在此地。

  「必須讓鼓城的同胞知道我等即將回國的消息,就請民間人士擔任使者吧。我等已經為鼓城的和平竭盡心力,此刻即將凱旋而歸。」

  「吾等全力支持公主殿下的明斷。問題在於如何與一宮的公主協調。」

  翡翠姬也贊成幕僚所說的話。

  「該有的形式還是得做到。畢竟神川還是舊王都,必須顧及身為古都還有大國的面子。沒關係,這次我等就把路讓給他們。我等真都同盟要的是實際利益,可以利用這次機會作個人情給一宮,藉此改善跟他們的關係。」

  話才說完,翡翠姬便命令身邊的人指派使者前去辦妥相關事宜。

  「這樣真的好嗎?神川可是吾等的宿敵。」

  「同時也是我等的鄰居。只有打破僵局才能為東和的真統合開闢新的道路,無益的鬥爭與殺戮並非本意,我等是為了和平而戰,正因為對方是宿敵,更必須設法尋求他們的理解。」

  「微臣不認為這些只懂得獨善其身的庸碌之輩,能夠理解吾等理想的未來。與其如此,不如設法壓制鼓城,藉此展現真都的實力。」

  「這方面可以嘗試透過政治手段解決,但是軍隊必須撤退。」

  翡翠姬用如同名字一般的澄澈嗓音如此宣示,滿室的幕僚隨即低頭,以沉默表現對公主的贊同與順從。

  此時一名使者帶著急報慌忙來到茶室。

  「冷靜一點,發生什麼事了?」

  公主從侍從手中接過未開封的文件,以清麗的姿態站在原地讀了起來。

  臉色突然一變。

  一直以來就像胸前的翡翠寶石般沉穩的表情,突然變得沉重無比。過了一會兒,這名公主用一點也不像她的聲音說道:

  「來自錫馬的通知,要我即刻趕回本國。」

  無力地將視線轉向四周,用顫抖的語氣說下去:

  「祖父大人病倒了。」

  原來是真都同盟中心人物的病危通知。

  周圍立刻陷入嘩然,每個人都顯得不知所措。

  對他們來說,掌控真都同盟將近半世紀的這個人,不但是無與倫比的重要人士,同時也是這名少女的最大後盾。

  「難道……」

  周圍的人全都慌慌張張說些什麼,但是她看不到也聽不到。

  「在這個時刻傳來這種消息?這對神川、對那個女人來說也未免太過湊巧。」

  翡翠姬喃喃自語,同時努力抬起視線,想變回平常的自己。

  原本無力的眼神銳利看向一宮宮姬所在的方向。

  「是你幹的好事嗎?一宮黑曜,你又再次做出無可原諒的事嗎?」

  「二宮翡翠啊,你又把錯怪在我頭上了嗎?」

  種滿山茶花的庭園中,流水映出的黑衣身影淺淺一笑。

  頭上一如往常戴著遮陽的黑帽子。

  二宮翡翠姬在收到急報之後,隨即搭乘快船離開此地。

  由於事出突然,只有少數幾名隨從隨行,並且緊急編組為數兩千的護衛隊隨後趕上。

  急報是在中午送達,二宮在午後便作出決斷並且展開行動,當一宮察覺她的動作之時,翡翠姬早已失去蹤影。

  只剩擁有最多兵力的二宮錫馬真都軍,幾乎全數留在原地。

  過不了多久,集結在鼓城的三都同盟,還有已經離開的倉瀨與牧瀨也會察覺這件事。

  「二宮的大師年事已高,據說他的身體狀況一直都不太好。」

  跟在黑姬後方的騎團長說的沒錯。

  「然而事情發生時機過於敏感,對我們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騎團長身旁,擔任政治顧問的老人以帶有疑問的語氣如此說道。

  翡翠姬已經離去,但是她的勢力依然留在原地。

  因為希冀和平的宮姬在場而不能輕易發動戰爭的軍隊,就某種意義而言算是獲得自由。

  雖然二宮軍已經預定陸續撤退,但是少了宮姬這個枷鎖的他們,對於敵對勢力來說仍然是很大的威脅。在這種情況下,即便發生偶發性的戰鬥,這支軍隊也能以指揮者不在為由,將其歸類為意外事件。

  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所擁戴的公主都不容易遭到非議,因此跟其他宮姬軍相比,現在的二宮錫馬軍是處於方便行事的狀態。每個勢力都有自己的問題,也很容易找到藉口。

  就某種意義來說,宮姬因為迫不得已的理由回國一事,完全符合戰意昂揚的遠征軍期望。

  先前遠征鼓城的時候,黑騎團曾經大敗阻止一宮軍登陸的二宮民兵,因此他們心中當然有為同伴報仇的想法。這些民眾屬於二宮勢力這件事並未公開,這讓眼前的狀況顯得更加不穩定。

  「我決定走陸路,請西軍閣下代為向議會傳達。」

  一宮的公主絲毫沒有猶豫。

  她決定在議會派出下一個使者之前主動表示回國的意願。

  若是跟在因為親人發生不幸而趕著回國的二宮公主後面,就算一宮沒有這樣的意願,情況也會變成一宮趁人之危追擊二宮。如此一來不只是二宮的真都同盟,恐怕就連其他勢力也會對一宮的行為加以譴責。

  更何況這位公主以及她的親衛隊都是一身黑衣。

  二宮的當權者身體狀況尚未明朗,此時採取會讓人聯想到送葬隊伍的行動,在人道上是不被允許的。就算現在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況,甚至是在戰爭中也一樣。

  一宮黑曜姬殿下並非前線指揮官,而是正統的首都一宮神川及其子民的象徵,因此絕不能在世人面前做出逾矩的行為。

  她的每一項行為都必須合乎正道才行。

  「微臣立刻對鼓城方面派出使者。請問三宮與七宮又該如何處置?」

  身為政治顧問的老人面露欲言又止的表情。

  就算不回頭,他的主人也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有話要說。

  「我想聽聽顧問閣下的意見。」

  所以她柔聲催促他發言。

  「微臣認為應該以公主殿下的名義,遞送鼓城重建的委任書。」

  「你是說一宮表態認可她們地位的冊封狀嗎?」

  一般所謂的冊封狀,指的是國主將領地或權力賜與地方大族以及領主時立下的契約書。

  因為有了來自中央的明文保障,地方領主才能夠以正統名義行使權力。

  「倘若他們接近中央的冊封,那代表他們承認自己還是接受神川庇護的地方都市。光是做到這一點,此次的遠征便算是不虛此行。」

  一方面阻止地方勢力的衝突,一方面在政治上對東和展現中央的威信。若是這個手段能夠成功,一宮神川便能確保優勢地位屹立不搖。

  「假如對方拒絕接受,或者無視中央的冊封又該如何?」

  「他們若是如此不知抬舉,便表示他們已經作好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

  一旦對方明確擺出拒絕接受中央指揮的態度,黑騎團與聚集當地的地方勢力,還有後方的西軍部隊便有充分理由展開行動。

  公主一言不發,陷入少有的沉默。

  以聰慧聞名的星姬臉上出現難得一見的煩惱神情。

  接著她的黑帽子左右搖擺,一頭黑髮隨之晃動。

  「這個建議非常好,不過我決定暫不採用。」

  聽見意料之外的回答,老臣不禁張大眼睛。

  以一位親自率領親衛隊展開遠征的公主來說,這樣的回答顯得有些缺乏魄力。

  「一宮早已發出承認她們地位的口頭聲明,若是再讓步,神川議會恐怕無法容許。」

  意思是說宮姬要謹守分際,冊封狀應該由議會發佈。

  「即便稍嫌獨斷,微臣相信議會必將支持公主殿下的決定。」

  老臣繼續進言。他認為只要放手去做,事成之後就無人能夠反對。

  言外之意是希望他的主人在某種程度獨斷獨行。

  「如果我是女王,如此行為還無可厚非。不過我是宮姬,是地位僅限一代的過客,也是象徵和睦的巫女姬。」

  臉上露出一抹不太適合她的微笑。

  「若然如此,微臣亦無話可說。微臣只希望透過鼓城對兩都市傳達一宮的寬容之心。」

  「有勞你了。」

  一邊欣賞園裡的山茶花,一邊把手放在黑帽子上面。

  「如果被人說是利用二宮的不幸,趁火打劫就麻煩了。」

  黑衣公主轉過身來,靜靜露出微笑。

  實際面對面之後,我才發現眼前這位公主的確是七姬之中身高數一數二的,而我大概是其中最嬌小的一個。

  當典禮跟儀式全部結束,所有的公務告一段落之後,時間已經接近黃昏,斜射的陽光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祭祀館的中庭鋪上紅色地墊,我們兩人跪坐在上頭。

  這是一場茶會,在外圍眾多侍從的守護之下,我們各自端起名匠製作的茶杯。

  帶有透明感的紅色器皿裝著溫熱的飲料。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飲料。

  究竟是什麼呢?乍看之下是有些濃稠的白濁液體。

  感覺起來是用米做的。

  我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喝了一口。

  啊、這是什麼味道?有點苦又有點甜,奇妙的味道在口中擴散。

  我試著用舌頭探索口中的味道,感覺有些粘稠,甚至讓我想要咀嚼。

  「七宮不喜歡甘酒嗎?」

  「不,我是第一次喝,還說不上喜不喜歡。」

  回答常磐姬的問題之後,我又喝了一口。

  吞下第二口之後,我才稍微習慣這種濃厚的味道。

  「味道還不錯。但是這種飲料的口感真是獨特。」

  「嗯。異國傳來的紅茶格調太高,我不是很喜歡。」

  看樣子這位公主連嗜好也有自己獨特的堅持。

  她看起來不在乎禮儀,在我面前大口喝著甘酒,所以我也學她的方式放口大喝,幾口下肚之後,開始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燙。

  就像是不小心出糗時那種兩頰發熱的感覺。

  「身體好像變溫暖了,是因為酒的關係嗎?」

  「或許吧。天氣冷的時候喝甘酒對身體很好,不過現在要是讓七宮喝太多,我大概會被罵。」

  「也對。如果是國王就可以舉行酒宴,只不過我們的角色是公主。」

  於是我們相視而笑。

  雖然這位公主經常擺出嚴肅的表情,但是笑容絲毫不帶半點虛飾,所以我也放心笑了。

  相信這位公主一定很受到周圍的人愛戴。

  這場茶會是由常磐姬主動提議舉行,為的是在離去前的最後進一步加深彼此的親睦。

  這位公主今晚就會回到自己的陣營,明天啟程返回三宮夏目。

  如此一來,短期之間我們將不會再有機會見面。

  畢竟雙方距離遙遠,而且各有各自己的立場。其中一方前去會見另一方,勢必會勞師動眾。就連雙方都待在鼓城的半個月裡,我們見面的機會也只有寥寥數天,更不用說回國之後。

  「不久之前我接到消息,一宮與二宮似乎有了動作。」

  常磐姬親自在典雅的杯中斟滿甘酒。

  我瞥見一旁的侍女因為公主的動作顯得不知所措。這位公主似乎對於自己斟酒一事非常堅持,甚至到了厭惡假他人之手的地步。

  「聽說他們的關係並不好。」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得到關於這件事的報告。

  我想這不是因為七宮的情報收集比較慢,而是因為還沒有可以靜下來報告的時機。畢竟展大人跟杜艾大人都太忙了。

  「聽說二宮翡翠已經撤退了。」

  「您是說翡翠姬殿下嗎?」

  就某種意義來說,這位公主採取的態度比一宮黑曜姬殿下更加強硬,實在很難想像這位公主會這麼早撤退。我一直以為她會待到最後,甚至提出直接會見的要求。

  「確切的詳細原因不得而知,不過他們的本國似乎出了意外,也許是一宮暗殺了那裡的重要人物也說不定。」

  突然聽見可怕的事情。

  雖然我很喜歡一宮的公主,但是那名公主實在說不上是愛惜人命的人。在她的想法裡,人在該死的時候死去是理所當然的事。主某方面來說,比起其他宮姬,那位公主更像是我身邊的兩個人。雖然她會選擇手段,但是並不拘泥於道德約束。對她來說,達成目的與目標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我跟她接觸的經驗不多,而且比起其他公主顯得太過幼稚,所以無法確切判斷那位公主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別的不說,我想我身邊的兩個人應該沒有她那麼認真。

  想到這裡,我發現自己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

  「一宮的本國似乎也逼得很緊,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

  見我沉默不語,常磐姬試著徵求我的贊同。

  如果最大的兩個勢力都因故撤退就好了──她想說的大概是這件事。

  「我認為兩位公主的撤退,對於鼓城是有益的。」

  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我,只好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我一直在擔心是不是非得跟她們其中之一見面不可。七宮也這麼覺得嗎?」

  「啊、真要見面一定很難應付吧。」

  突然發現對方跟自己想著相同的事情,讓我不自覺地提高回答的音調。

  老實說,光是這樣待在這裡就幾乎耗盡我的全心全力,如果當面被那兩位公主問些複雜的問題,我自認說不出什麼像樣的回答。

  「我想也是。那兩個人不但口才好,腦筋也很靈光,我跟琥珀都說不過她們。可是就算想靠武力對抗,不管是王都一宮神川還是真都的勢力都太過強大。」

  常磐姬忿忿不平地點頭,看樣子她在外交方面遇過不少困難。

  七宮賀川只是個新興的偏遠都市,加上左大臣等人又把每件事都處理得井然有序,所以我在這方面並沒有太多親身體驗,但是這位公主跟琥珀姬似乎就沒有這麼幸運。

  「不知不覺之間,我們不斷對她們作出大大小小的讓步。等到我們注意之時,跟她們已經有了巨大的差距,都市的關係就是這樣。」

  「照理來說,每個宮都市應該都是姊妹都市。」

  「骨肉之爭才是最難善了。一方擁有資源、一方資源匱乏,正因為關係深厚,得失之間的差別更容易造成心理不平衡。」

  三宮夏目與四宮鼓城,兩座宮都市有著相同的根源。雖然是近在咫尺的姊妹都市,檯面下的競爭卻從未間斷。表面上一團和氣,對於彼此的齟齬視而不見。相信這位公主一定看見這個破綻,而且一直為這個破綻所苦。

  我覺得受傷的不只是因為敗戰失去地位的琥珀姬,這位公主也受了不少委屈。即使滿腹委屈,她依然走到這一步。

  能夠像這樣跟這位公主見面,我覺得是很榮幸的一件事。

  「即便如此……」

  這是我的想法。

  「嗯?」

  常磐姬用詢問的眼神望向把視線落在紅漆茶碗上的我。

  「總有一天,我得跟那位公主……不、是跟那幾位公主見面。」

  一開始浮現在我腦海裡的只有身穿黑衣的背影,但是我馬上想起二宮、五宮、六宮這幾位至今我只能透過公主畫像與傳聞來認識的公主,所以趕緊訂正自己的說法。

  「要建立像五宮和六宮那樣的和睦關係是很難的。她們的關係特別親密,加上支持她們的環境也很安定,所以關係才能維持得如此順利。」

  常磐姬也跟我一樣看著下方,不一會兒又看向遠處,彷彿想要擺脫心中的鬱悶。

  似乎剛好對上遠處某位家臣的視線,有點不自在地把目光轉往一旁的樹木。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

  「那會是戰爭的結果嗎?」

  武門的公主問了這個問題。

  我想也沒想就點頭。

  對我來說,在大多數情況下,跟其他宮姬的會面都是發生在戰爭之後的事。

  跟琥珀姬的見面是這樣,跟這位公主見面也是這樣。

  即使有朝一日能以同盟的身份,在沒有衝突的情況下見面,之前也勢必得經過一番檯面下的激烈鬥爭──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用我不知道的形式展開激戰。我想不管是大規模的戰爭,或者是眼睛看得見的明確衝突,都不應是經常發生的事,這個世界是由無數我看不見也不知道的事物堆積而成。

  「那是七宮賀川的願望,還是空澄姬的願望?」

  這是第二個問題。

  「想和她們見面是我的願望。」

  我不想製造衝突,但是在往上爬的過程當中,終究無法避免競爭。如果沒有競爭,就不太可能達到最高點。能在不與人競爭的情況下爬到最高點的人,我想只有一開始就站在高處的人。

  我不在高處,只能抬頭仰望。可是頂點遠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之上。

  「三都同盟,我不能說這是明確的軍事同盟。」

  常磐姬的語氣很平靜,話中帶著莫可奈何的意味。

  「但是我可以宣誓,三宮願意協助盟友抵抗外來的不當侵略。倘若一宮與二宮任意妄為,三宮麾下將士誓將與七宮賀川並肩共禦外侮。不過若是七宮的東征將軍或軍師主動進攻他國,三宮沒有義務參與,也不會參與。而且要是七宮賀川的不當侵略,我等兵馬將不惜以武相恃。」

  「所言甚是,倘若七宮賀川為了一己之私而有不義之舉,絕不會對三宮的糾纏充耳不聞。」

  我一不小心作了一個重大約定。

  雖然我的軍師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不能做出明確的承諾,我還是情不自禁地下了斷言。

  我不知道這麼做到底好不好,但我是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想法,而且也不覺得自己是錯的。只不過看在連一宮神川也想打倒的展大人跟杜艾大人眼裡,好不容易締結的同盟帶來的制約,對於以取得天下為目標的我們來說,實在太大了點。

  這樣真的沒關係嗎?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安。

  不過話說回來,取得天下這件事本來就不是我能夠想像。

  我不禁開始深思,為何那兩個人能夠如此有自信呢?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我的心思,常磐姬給我一個溫柔的微笑。

  就像是姊姊對妹妹露出的笑容。

  「我們唯一的願望就是自保,所以不會配合七宮的野心。不過我是武家出身,所以並不討厭戰爭這件事。」

  這是武門公主的說法。

  「只要彼此遵循正道,我相信武家的堅固信條有朝一日必將再現。」

  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同時也是一句令我深思的話。

  眼前的人露出有點靦腆的笑容。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不斷談天說地,直到冷風帶來寒意,於是我們互相道別。

  雖然無法作出約定,但是我們都期待再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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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7:20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23 07:22 PM 編輯

  【二節  商都的天空】

  夕陽西下,當我回到住所之時,有一道開朗的身影悠閒出現在我面前。

  一身就便服來說太過華麗的服裝,似乎是鼓城現正流行的異國打扮。身材高大的他十分適合修長剪裁的衣服。

  「小空,你要仔細聽好喔?」

  正面仰望這個人,我的脖子不禁覺得有點酸。

  「杜艾說的話幾乎都是謊話,你可別相信他說的話。」

  呃……這個嘛,記得杜艾大人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只是對像換成眼前的展大人,這叫我該相信誰才好?

  「那傢伙八成是在我周旋於強敵之間流血流汗拚命戰鬥,還有為了保護人民來回奔走維護治安之時亂說話。別擔心,已經沒事了。」

  這……

  「只要我回到公主殿下身邊瞪他一眼,保證邪惡的左大臣就會乖乖閉嘴。」

  那位邪惡的左大臣不是你最親密的夥伴嗎?雖然很想這麼說,不過我只是笑著點頭。要是隨便開口指正,只會讓展大人吵個沒完。

  嗚哇!他的手伸過來了。

  人高馬大的展大人伸手一抓,舉起來不及逃跑的我。由於我本來就比較瘦小,加上這個人的腕力驚人,所以我的雙腳一下子就離開地面。

  展大人的手讓我的腋下癢得不得了,但他毫不在意地抱著我轉來轉去,像是在戲弄小孩子。

  「你還真像個綵球啊。」

  身上五顏六色的春裝隨著我的身體擺動,展大人似乎看得很高興。

  「請問您在做什麼?」

  背後傳來冷冷的聲音,讓我眼前的這張笑容瞬間消失。

  這裡是當作宿舍的迎賓館。公主專用的大房間裡多出一道瘦長的身影──那是平常對我呵護備至的梳妝師。

  「您把公主殿下當作什麼了?」

  接下來的話語並未摻雜太多感情,可是也因為這種淡然的語氣,讓人更加體會說話者的認真跟堅持。

  「沒什麼,只是覺得小空很可愛。你看,她換了新衣服喔。」

  展大人一邊抱著我,一邊露出微笑回頭,完全是一副爽朗青年的模樣。

  「是的,這是剛修改好的春染布料,請您連公主殿下一起愛惜好嗎?」

  綠渡與水面月分別是五月跟六月。

  在夏季時分短暫的東和,這兩個月是氣溫不高不低的時候,因此在人稱空澄的七月來臨之前,一般人都是穿著春裝。

  雖然布料沒有冬裝那麼厚,但是大家還是得穿上兩、三件長袖衣物。

  「修改?這傢伙長高了嗎?」

  「不,是因為事先準備的尺寸太大,所以才要修改。」

  面對展大人的隨口一問,梳妝師的表情顯得有些落寞。

  「明明吃了那麼多,為什麼長不大呢?」

  不不不,我可沒有吃很多,真的。

  我有好多話想說,但是只要跟這兩個人在一起,我總是吞吞吐吐說不出口。

  這兩個人都長得很高,光是抬頭看他們就讓我覺得有些累。

  如果身邊沒有杜艾大人與日影先生那種普通人,我大概一整天都得抬著頭。

  話說回來,我的身材不管直的橫的都沒什麼變化。梳妝師先前為了應付我長高之後的需求特地把衣服做得大一點,現在終於發現自己估計錯誤。

  總覺得有點丟臉。

  「算了,長太大也傷腦筋,又不是要跟常磐、黑曜比高,而且這麼一個小不點也比較方便。」

  嗚……如果杜艾大人在就好了,他一定會阻止展大人亂說話。

  反正我永遠也說不過展大人,還是趕快換個話題。

  「今天我的表現還可以吧?」

  在今天一整天,我跟常磐姬完成議和典禮,還一起參加餞別茶會。

  幾乎從頭到尾都按照杜艾大人的指示扮演公主這個角色,只是不知道在展大人眼中又是如何?雖然我覺得自己沒有冒犯到常磐姬,不過還是想聽聽同為武人的展大人意見。

  「嗯?還不錯吧。在旁人看來,兩位公主的巡行隊伍有看頭,不管是對方還是擔任仲介的鼓城都保住自己的面子,短期之內應該沒問題。」

  展大人笑著回答。

  短期之內應該沒問題。

  真像這個人的風格,總是用簡單的幾句話表達現實狀況。

  他把事情先後分得很清楚,即使現在的所作所為就某種程度來說算是不錯,可是接下來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知道其他人又是怎麼認為?」

  「不用擔心,短期之內不會有人跑來抱怨。就算有也會被我趕回去。」

  展大人說得倒是斬釘截鐵。

  他的表情就像剛完成麻煩的工作,心情似乎顯得特別好。

  看到他卸下身上的軍裝,想必他的工作也暫時告一段落。

  接下來輪到杜艾大人開始忙碌。

  現在的他正忙著四處會見鼓城的有力人士。

  至於我這個宮姬,在重要典禮結束之後,宮姬照例要遠離公務閉關淨身,所以現在對我來說是一段空閒時間。

  不過頂多只有兩、三天。

  我們不能一直待在鼓城,啟程返回七宮賀川的準備工作早就開始進行。

  在各個勢力開始撤退的現在,空澄姬還有保護她的軍隊若是繼續駐留鼓城,之後一定會釀成大問題。

  「雙方談過之後,目前的計劃是七宮與三宮各派三千名兵力留守。如果到今年冬天都沒有出事,那就再減一半。我也會回賀川休息。」

  這個消息讓我有些高興。

  雖然我常常抱怨,不過還是待在展大人身邊比較安心。雖然應付大吵大鬧的展大人很麻煩,但是我還是很高興。

  「留在此地維持治安的兵力,是由何人指揮呢?」

  一直沒說話的梳妝師說出我沒有注意到的問題。

  「我的兩個副將,再加上來自鼓城的將領。」

  「看起來像是暫時的安排。」

  這是梳妝師的感想。

  「有名氣的將軍一個不留。眼前還是保持低調比較要緊。」

  東征將軍、山豪將軍、拜東將軍,擁有這類稱號的將領全部不能留下。展大人故意留下沒有名氣的可靠心腹,如此比較容易維持和平。

  「對方的士道將軍是否也會撤退?」

  我試著用公主的語氣發問。

  「會啊,畢竟他是對方的招牌。總之就是得讓雙方的有力人士迴避。」

  如果不這麼做,雙方很難保持對等關係,同盟也會因此出現裂痕。

  結果直到最後,我都沒有見到士道將軍還有霧羽先生。

  常磐姬也沒有跟展大人碰面,只有隔著一段距離跟杜艾大人打過招呼。

  宮姬的立場原本就跟軍人格格不入,這樣的結果其實是正常的。

  我的心裡總覺得有點缺撼,好像有什麼事情沒做到。

  「回程的準備工作大概還要再三天。外來勢力開始減少,一宮撤退的影響果然很大。」

  開朗的聲音從頭上傳來,原來我的雙腳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回到地面。

  把我放下來的人,在我面前彎下壯碩的身軀,然後一臉笑容看著我:

  「吵死人的杜艾忙得沒空回來,公主殿下可以淨身休息啦。」

  這個視線跟我一樣高的人,臉上掛著孩子般的笑容。

  「你也差不多該離開公主的位子了。」

  他用愉快無比的聲音如此說道。

  夕陽西下,年輕畫師孤伶伶一個人。

  「我還有工作,先回去了。」

  剛才身穿灰色羽織的少年如此說道。

  「嗯,那就有緣再見吧。」

  於是兩人在暮色之中告別。

  雖然不清楚那個年紀的小孩從事什麼工作,不過畫師自己也是從小住進工坊拜師學藝,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好奇怪。

  那位少年或許是無依無靠,被人收養的孤兒也說不定。名門大族的下任家主多半從小就會吸引眾多遠房眷屬的子弟,那位少年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因此才會有工作要做。

  「嘿!」

  用沙土蓋住餘燼,再用腳仔細把地踏平。燒成木炭的小樹枝在腳下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響。

  所幸現在已經是春天,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干了,加上手邊還有一些閒錢,於是便在路上的拋售攤位買了幾件時下流行的衣服。

  「看來這陣子是不愁沒衣服穿了。」

  一邊自顧自地點頭,一邊走向夜幕低垂的市郊。

  頭上的灰藍色天空逐漸染上深沉的色彩,街上民宅的窗戶一個接一個透出亮光,柔和的燈光流入眼中。

  即便是號稱東和第三大城市的鼓城,黃昏時刻的街上人影也是稀稀落落,連街燈都顯得有些昏暗。畢竟才剛經過一番動盪,人們自然極力避免在夜間外出。

  「記得以前還比較熱鬧。」

  畫師覺得有些寂寞,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快步走過留有些許戰時氣氛的大街,憑著街上燈火尋找僱主所在的迎賓館。

  等到太陽完全沉沒之時,他也來到燃著明亮篝火的正門前方,然後沿著高聳的圍牆朝迎賓館的後門走去。

  一路上有不少夜哨衛兵,於是畫師一一跟他們打招呼。

  這一帶有許多氣派的建築物,都是由鼓城長期派專人管理,專門提供給各勢力的要人使用。

  其中最具歷史的一座武家宅邸,便是專供鄰國三宮夏目使用的建築物。

  年輕畫師一個人走到這座宅邸的後門,然後在篝火前露出笑容,對著把守後門的衛兵說道:

  「你好,我是在這裡工作的畫師繪津·楊都。」

  繪津拿出先前掉進水裡也沒被沖走的半片木牌,雙手遞給衛兵。這位嚴肅的衛兵早已認識繪津,點頭之後全拿出繪津出門時留下的半片木牌。

  從正中間分成兩半的五角形木板靠在一起,顯現浮雕在上面的竹林圖案。形式上的身份確認手續就此完成。

  對方認識自己,就算沒有這道手續,只要拜託一下守門的衛兵應該也進得去,但畫師繪津明白身份越高貴的人越注重形式,因此總是盡可能遵守每一項規則。

  「通行證確認無誤,裡面的人會來接待。」

  忠實的衛兵將接待的任務交給邸內公主殿下的侍從,繪津終於得以進入。

  來到宅邸的走廊,繪津向年老侍從打聽常磐姬的狀況,得到的回答是常磐姬現在心情正好。

  「公主殿下方纔還在宴席上和嫁到鼓城的遠親談笑。重大的任務已經完成,公主殿下也算是放下心中的重擔。」

  常磐姬稱呼他「爺爺」的老臣對待來歷不明的畫師相當客氣,在三宮夏目的成員之中算是對繪津最好的一位。

  話雖如此,繪津還是有些害怕應付這位老人,從頭到尾只能低著頭在一旁陪笑。

  常磐姬說過這位老臣年輕時是耍長槍的高手,繪津可以從他的和善臉龐與細長眼睛感受到一種剛毅的印象,所以對他交代的事情一向是言聽計從。

  繪津的原則就是絕對不違抗強者以及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人。

  想說的話等到時候到了再說,遇到不想服從的對象大不了一走了之。這是繪津的一貫態度。

  只是實際上他總是不知不覺反抗別人,也常常想走卻走不掉。

  「聽說公主殿下明天就要回國了。」

  繪津故意不用原本的名稱或都市一詞稱呼夏目,而是使用「國」這個美稱。這是他對夏目表示禮貌的方式,而在走廊上幫他領路的老人似乎感到很滿意:

  「一直待在這裡,公主也會擔心國內的事。」

  「如此說來也是。」

  繪津想也不想便點頭同意。

  繪津不喜歡亂說話遭人白眼,他認為複雜的事情還是別太深入追究。

  「畫師閣下是否一起回夏目?」

  老臣沒有回頭,聲音從有點駝背的身影傳來。

  「公主殿下若是有所指示,我自然奉命行事。況且我到夏目的目的也還沒達到。」

  其實繪津仍在猶豫,只好作出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

  「目的?如果我沒記錯,畫師閣下不是因為被巡迴藝人收留才來到夏目的嗎?」

  「不,我是因為想要藍色才來的。」

  什麼意思?在走廊轉角回頭的老人面露不解的表情。

  「我是說礦物。有一種石頭可以做出很好的藍色顏料。」

  恍然大悟的老人點點頭。

  有些珍奇的顏料礦物只有山區才有。

  一過轉角就是常磐姬的起居室,屋裡的燈火從簡樸的拉門縫隙透出。

  「公主,畫師回來了。」

  老臣出聲稟報,房內隨即傳來走動的聲音。

  「讓畫師進來。爺爺去請人準備一些茶點。」

  「是。」

  老人在古式拉門前面垂首作揖,留下畫師逕自離開。待在原地的畫師清過喉嚨之後說道:

  「您好,幻想畫師繪津現在回來了。」

  盡可能用恭敬的語氣稟報,繪津打開用細竹枝與薄紙做成的拉門,同時趴在地上對起居室裡的主人行禮。

  眼前射來一道銀光。

  「嗚哇!」

  繪津嚇得跳起來。

  在房間角落的玻璃燈籠燈光之下,舉著長刀的側臉浮現眼前。

  水平的刀刃靜止不動,可以清楚看見刀上的紋路。

  「別吵,把門關上。」

  側臉的另一邊是靠著右肩的刀柄,公主的視線沒有望向畫師,只是靜靜凝望著房間另一頭空無一物的牆壁。

  「呃……可是、這……」

  繪津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心裡想著自己究竟是招誰惹誰,竟得跟手中拿著出鞘長刀的主人關在同一間密室。

  「放心,這把刀不適合在室內揮動。」

  公主邊說邊放鬆力道,刀尖跟著緩緩下降。

  「光是要舉起這把慧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公主低頭看著長刀,話中帶著些許遺憾。

  慧星。這是曾經讓東征將軍嘗到敗績的名刀,同時也是傭兵將軍霧羽·良沙擁有的雙刀之一。如今這把長刀交到常磐姬手上,成了她的守護刀。

  「畫師,把刀鞘拿來。」

  聽見公主的命令,年輕畫師才注意到立在門邊的深綠色刀鞘。

  原本的刀鞘注重實用,留在公主身邊顯得太過野蠻,因此這是來到鼓城之後重新訂製的刀鞘。與公主的名字顏色相同的刀鞘,在燈光底下反射新漆特有的光澤。

  「咦?是。」

  突如其來的命令讓畫師有些不明就理,不過還是用兩手拿起刀鞘遞向公主。

  「好,你別動。」

  手持白刃的公主轉過身子,刀尖正對畫師,然後就這樣朝著畫師緩緩走來。

  「嗚!我可沒做什麼壞事啊?」

  「把刀鞘立好。這把刀太長了,我一個人沒辦法收進刀鞘。」

  安撫作勢要逃跑的畫師之後,公主把長刀的刀尖朝向斜下方,往畫師雙手的方向移動。

  「嗚哇、為什麼我得幹這種事啊?」

  畫師嚇得直打哆嗦,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把刀鞘對準刀尖。

  薄如剃刀的刀刃與堅硬厚實的刀身逐漸靠近,畫師開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甚至不敢正視面前的利刃。

  「別動,一不小心碰到可是會受傷的。」

  「嗚嗚──是。」

  刀身慢慢進入刀鞘,畫師緊張到快要哭出來,不過還是強行忍住,看著長刀完全沒入刀鞘。

  「鏘!」刀鞘發出清脆的聲音,畫師還來不及感受長刀的重量,整把刀就被它的主人連刀帶鞘拿過去。

  「決鬥的時候大概只能把刀鞘丟掉。長刀真是麻煩的東西。」

  常磐色的公主把收好的刀當成手杖用右手立起來,用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看了畫師一眼,於是自己走去把敞開的紙門關上,回到房裡的書桌旁邊。

  「公、公主殿下,您剛才在做什麼啊?」

  想到自己手上拿著一把貨真價實的利刃,畫師覺得渾身發冷,幾乎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白天舉行了宮姬巡行。」

  公主坐在凳子上,把長刀放在一旁。她似乎對畫師緊張兮兮的模樣不感興趣,用淡淡的語氣回答他的問題。

  「是,這我知道。」

  「我在護欄的車上看見一名年輕將軍站在杜艾爾.陶身邊。雖然只是從遠處匆匆一瞥,但是那名將軍穿著華麗的典禮軍服,身高也高,所以看起來特別顯眼。那就是展.鳳吧?」

  應該沒錯,繪津用力點頭表示同意。

  「我沒讓七宮發現我注意到他,但我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很強的力量。」

  常磐姬的視線落到身旁的慧星,輕歎口氣之後說道:

  「就算被這把慧星砍傷,那名男子還是站起來跟霧羽拚個兩敗俱傷。」

  原本心情很好的公主,如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曾經在道場跟霧羽交手,無論我試過幾次,都沒辦法跟他打成平手。單以劍術來說,恐怕整個夏目沒有人是他的對手。然而七宮的將軍卻能跟這種人旗鼓相當,我不由得感到可怕。」

  這位公主雖然沒有太多實戰經驗,但是大家都知道她的劍術不遜於道場師傅。也正因為她是這麼一位公主,在遇見同樣是武人之時感受特別深刻。

  「展.鳳嗎?」

  「嗯,就是他。」

  「那天晚上打得真是激烈啊。」

  畫師開始回憶自己在去年年底那個冬夜看見的景象。在七宮賀川裡,激烈交戰的兩人發出響亮的兵刃互擊聲,鋼刀迸出的火花四處飛散。畫師親眼見證這場決鬥的開始,可是卻害怕得不敢看到最後。

  在那之後,這兩名武人還交過一次手。雖然貴為將軍,他們的戰歷依然如此真實。

  「我應該沒辦法像那樣用刀互拼。這把刀我光是拿就覺得很重。」

  雖然刀身細長,鋼製的長刀依然非常沉重。

  「不過以後也不會再跟七宮戰鬥了吧?」

  畫師盡可能表現得開朗一些,用天真的笑容對公主說話,好讓自己不再去想可怕的事。

  「這個嘛,我也猜不透七宮的想法。」

  白天才剛完成締結同盟的典禮,如今常磐姬的回答卻帶著懷疑的語氣。

  畫師馬上露出厭惡的表情,常磐姬看了之後笑道:

  「你是來問七宮姬的事吧?」

  常磐姬放鬆心情,擺出輕鬆的姿勢。

  「是啊,畢竟沒有人知道她是一位什麼樣的公主。」

  七宮的空澄姬極少在人前現身,即使現身也僅限於宮姬需要出現的場合。而她總會在事成之後馬上消失,因此旁人少有機會認識這位宮姬,只能從傳聞得知她是一位溫和勤勉的年幼公主。

  「空姬之名算是名副其實,是個跟空色很相配的公主。在東和七姬裡面,她應該是最年幼乖巧的公主吧。」

  「她是個孩子嗎?」

  畫師如此反問,心中回想白天匆匆看到的嬌小背影跟古式髮型的黑髮。

  「嗯,她總是用心傾聽別人說話,也不會忘記體諒別人。以一個巫女姬來說,她的作為比我更像宮姬。」

  「唉呀,我覺得其他的七姬應該都比公主殿下更像巫女。」

  「閉嘴,就算是事實也不能說。」

  被狠狠瞪了一眼的畫師嚇得後退幾步。如果剛才站在公主身邊,恐怕早已經被揍了。

  「既然這樣,公主殿下應該不用懷疑七宮的想法吧?」

  為了不讓公主一直生氣下去,畫師趕忙轉移話題。常磐姬聽了則是露出凝重的表情:

  「那名公主心中還想著別的東西,她不像我和琥珀只考慮自己國家的事。如果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七宮賀川,那就跟我們更像了。」

  「那麼她的問題出在哪裡呢?」

  「那位公主從來沒想過要抑制她的將軍跟軍師。」

  說完這句話,常磐姬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說,畫師繪津只能在一旁等待。

  「七宮的公主完全放任那兩個人去做任何事,簡直可以說是為了那兩個人而擔任公主。或許她認為這麼做對自己的國家還有東和都是最好的。」

  「她這麼信任那兩個可疑的傢伙嗎?」

  「我也不知道。姑且不提那位公主,你不覺得那兩個人有什麼企圖嗎?他們該不會真的想要取得天下吧?」

  東和各個都市都在爭奪霸權,然而以統一天下為目標的行動卻很少見。雖然每個勢力都有自己的野心,但是本國的經營以及與周邊國家的關係,才是各個勢力所要面對的最大問題。七宮賀川當然也不例外。

  「我想他們應該也是凡事只顧及自己的人吧?只是跟鼓城的人又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常磐姬想起畫師認識那兩個人,所以如此反問他。

  「他們大概是想能贏到哪裡就贏到哪裡,能賺到多少就賺多少。只要一直贏下去,他們或許根本不在乎其他事。」

  「那跟小孩有什麼兩樣?他們好歹也是右將軍跟左大臣。」

  「哈哈哈,說的也是,應該沒有那麼誇張。」

  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但是隨即陷入沉思。

  他們想的問題是:擁立小孩當公主的大人,真的算是大人嗎?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跟七宮開戰。與鄰國之間的爭鬥對我們的傷害太大。」

  冤冤相報何時了,更何況還有其他都市在一旁虎視眈眈。

  「就是說啊,一直爭鬥下去也許只會讓整個區域的勢力衰弱,眼前還是攜手合作比較好。」

  「重點是他們擁立了一個小孩,我們總不能對她刀劍相向。」

  常磐姬沒有看向畫師,而是靜靜看著玻璃燈籠的柔和燈光,彷彿是被毛玻璃透出的朦朧白光給吸引,然後她有些疑惑地抓抓頭:

  「難道那些將軍是看準這點才擁立年幼的公主嗎?還是宮姬的作用本就是如此?」

  畫師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和公主一樣露出深思的神情。

  就在兩個人思考的時候,公主殿下貼身侍女送來點心。侍女俐落地送上兩人份的熱茶與餅乾,然後安靜退出房間。

  兩人都想休息一下,於是各自拿起茶杯啜飲。

  茶水散發濃郁的香氣,聞起來像是高山出產的春茶。也只有在物流興盛的鼓城才有機會喝到這樣的東西。

  只是很遺憾的,這兩個人都不好此道,雖然覺得眼前這杯茶相當美味,喝起來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

  「如何?」

  公主輕聲問道,畫師隱約察覺她想問什麼。

  「看起來很漂亮啊。只可惜沒能搶到好位置,只能勉強瞄到幾眼。」

  沒能從近處仔細觀看,讓畫師感到非常不甘心,就連語氣也不自覺地變得粗魯。身穿與名字同色羽織的公主笑了。

  「你身上這件是新衣服吧?」

  「啊、看得出來嗎?白天的時候發現一間不錯的店,所以就買了。」

  那是一件有著都會特有華麗色彩的單衣,只是使用的染料給人一種廉價的感覺,是繪津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之間常見的流行裝扮。

  相較於做工精細的公主裝束,更是顯得廉價。不過公主仍然好奇看著它,還輕輕點頭說道:

  「下次也幫我買一套。」

  「咦?」

  「看起來很輕便。如果你不好意思買,不是女裝也沒關係,幫我買一件尺寸大一點的。」

  「要作什麼用啊?」

  「當然是拿來穿啊,笨蛋。」

  時間就在輕鬆的閒聊氣氛之中度過。

  過了一會兒,公主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落水了吧?」

  「什、什麼!?」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畫師心虛起來。

  「算了,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畫師狼狽的樣子讓常磐姬不禁莞爾,決定放畫師一馬,不再繼續追問下去。才剛完成視為重擔的典禮,現在的她心情還不錯。

  「還好我們兩個都沒事。」

  「就、就是說啊,沒出什麼事真是太好了。」

  兩人都知道對方在裝傻,讓現場的氛圍變得有些奇怪。和樂的氣氛持續一陣子,兩人各自沉默下來,喝著杯中的茶水。

  「公主殿下要回去了嗎?」

  畫師先打破沉默。

  「明天啟程。」

  簡潔的回答。

  「公主殿下交代的畫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我要做什麼?」

  「你就留在這裡。」

  「什麼?」

  突然聽見如此明快的指示,繪津完全摸不著頭緒。

  「七宮會在這裡多待幾天,一宮、二宮也還沒完全撤退。我要你留下來看著,看哪些人採取了什麼行動,還有鼓城是如何對應。」

  「要我當間諜嗎?」

  「沒有那麼嚴重,只要把你在街上聽到的聲音告訴我就行了。」

  常磐姬用輕鬆的表情歎了口氣。

  「這裡不像我的家鄉夏目,我在鼓城什麼都辦不到。不管是走在街上、跟人們說話,甚至連一個人獨處都不行。但是你不一樣,你可以輕鬆打聽人們的心聲,這對我很有幫助,也希望你能幫我這個忙。」

  「這樣啊,這倒是個好主意。」

  聽起來是份輕鬆的工作,畫師的語氣顯然很愉快,但是他馬上發現自己不該表現得太快樂,於是慌忙說道:

  「我可不是不喜歡待在公主殿下身邊,只是一直待在這裡實在太拘束了。」

  畫師露出於心有愧的表情,但是他所說的確實是自己的心聲。

  這個人就是這樣。常磐姬看著畫師,不知不覺又笑了。

  「我知道。軍中的氣氛太過嚴肅,我自己待起來也不輕鬆。只是身為武家子女,我非得認真面對不可,這也是我的責任。」

  「哇、公主殿下真是了不起。」

  「嗯,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公主殿下。」

  這個語氣簡直就像是跟弟弟開玩笑的姊姊,畫師聽了之後不禁感到心痛。

  他突然想跟這位公主並肩走在街上。

  不只這位公主,他想讓每一位公主都擁有輕鬆自在的時間。

  雖然明知不可能,他的腦海仍然浮現這位公主跟琥珀姬一起愉快在街上漫步的情景,然後他又想起那位只看見背影的七宮小公主。

  「這麼說來,七宮的公主殿下年紀雖小,倒也挺辛苦的。」

  「是啊,她看起來只是個跟軍隊和政治扯不上關係的孩子。如果她穿著你這樣的衣服走在街上,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小女孩沒什麼兩樣。」

  「咦?她長得不漂亮嗎?」

  「嗯,還算漂亮。其實我們不管怎麼打扮也是如此,不像琥珀姬跟翡翠是天生的美女。」

  身為一個畫師,對美人畫也頗有堅持的繪津不禁問道:

  「公主殿下是不是常跟其他的宮姬見面?」

  「我跟琥珀姬經常見面,翡翠見過一次,淺黃和萌蔥大概見過兩次。」

  常磐姬臉色一沉,似乎是這個問題影響到她的心情,但是繪津沒有特別在意。

  看見繪津一言不發等著她,常磐姬只好繼續說下去:

  「以前曾以祖先慰靈祭的名義跟翡翠見面,淺黃跟萌蔥則是參加她們舉行的茶會。那時我們的年紀都很小,七宮也還沒出現,東和的動亂尚未檯面化。」

  各個都市表面上維持和睦的關係。原本宮姬就是和平的象徵,長期擔任這個職位的公主各自為自己的國家扮演親善大使的角色。

  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時期,一直到三、四年前都是如此。

  曾幾何時,曖昧不明的時局開始動盪,當人們擁立七宮宮姬,七姬齊聚一堂之後,世界的情勢開始急速變化。

  「那時真的很和平,琥珀也還在這裡。」

  公主的自言自語帶著感歎。

  「那時候的公主殿下和琥珀姬,是不是跟現在的七宮姬一樣年紀?」

  公主閉上眼睛輕輕點頭。

  「公主殿下見過一宮的黑姬嗎?」

  畫師有點煩惱是不是該問這個問題,不過他還是問了。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是他覺得如果錯過這次,往後再也沒有機會從這位公主口中聽到答案。

  「我們沒有人曾經在正式場合見過一宮。」

  回答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

  「一開始只有神川的公主,其他六姬都是相對於她而誕生。就某咱意義來說,每個勢力跟她都是處於敵對關係,並非只有二宮跟他們關係惡劣。」

  語氣有點猶豫不決,一點也不像快人快語的三宮常磐姬。

  常磐姬自己也發現這點,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之後開口說道:

  「琥珀姬跟我曾經見過她的使者,使者的語氣跟態度簡直跟宮姬沒有兩樣,難道說……」

  就在此時,紙門的另一側忽然亮起來。

  遠處隨即傳來一陣悶響,等到聽見聲音之時,門外的亮光已然消退。

  對此感到懷疑起身的公主不再說話,帶著嚇了一跳的畫師走到門口。

  那股聲音彷彿是遠方發生地震,就連身體也可以感受微微的震動。

  「發生什麼事了?」

  猛然拉開紙門,發現聲音是從遠方傳來。拉開門只能看到中庭與圍牆,因此常磐姬自然而然地將視線轉向頭上的夜空。

  原本應該漆黑一片的天空帶著一點白色。

  白色的東西不是雲,而是在低空逐漸散去的白霧。

  在常磐姬猜出那是什麼東西之前,一道細細的白光從下方升起。

  白光伴隨破空聲上升,隨即爆出火花,發出轟隆的聲響。

  紅光在夜空中綻放花朵,一眨眼便消失無蹤。

  只剩下白色的煙霧映照地表的燈火與月光,然後慢慢消散。

  「哇啊、那是煙火。」

  「在春天的夜裡放煙火?而且還挑在這種戰亂時期?」

  相較於繪津鬆口氣的樣子,常磐姬的臉上罩了一層寒霜。

  抬頭望向遠方。

  煙火施放的位置是在都市北方,距離市區有段距離。

  「畫師,你知道那個方向有什麼嗎?」

  「不知道,有什麼呢?」

  宅邸各處開始有人對眼前不合時宜的景象議論紛紛,看來圍牆的另一頭應該也是同樣的狀況。恐怕全鼓城的人都在看著天空吧。

  「那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麼?」

  常磐姬沒有回答畫師的問題,目光追逐不停發射的煙火軌跡,煙火光芒照亮她的臉頰。

  過了一會兒,穿著常磐色衣裳的她帶著不悅的表情轉身離去。

  留下出神望著夜空的畫師,公主快步踏上走廊,打算去找心腹的老人。

  夜空中的光芒照亮這個景象。

  黑衣公主站在篝火旁邊,看著煙火升空的軌跡。

  「全都用光,行李越少越好。」

  「是,遵命。」

  為了應付突發狀況而守在公主身前的騎團長,轉身對年輕團員下達指示。

  平常總是保持肅靜的黑衣親衛隊,此時難得大聲吆喝,興高采烈地發射煙火。

  在公主身後,有游擊長頭銜的年輕男子用只有他的主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這樣好嗎?」

  「你不覺得該讓沒能痛快一戰的年輕騎士發洩一下嗎?」

  擁有黑姬稱號的少女輕輕往後一瞥,用同樣只能讓身後的人聽見的聲音回答。

  「話是沒錯,但是這些煙火應該是慶祝打勝仗用的吧?」

  「我們確實贏了,至少我們成功阻止二宮繼續擴張勢力。其他勢力也都在我們意料之內,這次一宮神川可以說是不戰而勝。」

  「那不就成了勝利宣言?這擺明就是挑釁。」

  「他們要這麼認為也沒關係,扮演惹人厭的角色本來就是我跟各位的責任。」

  「你還真會找理由。急性子的三宮姬一定會生氣的,現在的她八成是在動員部下。」

  「她是位可愛的公主。」

  不管常磐姬多麼生氣,她手下的將軍必定會勸阻她。畢竟不管是哪一支軍隊,要跟一宮神川正面開戰都必須作好相當的心理準備。

  在此地留有最多兵力的二宮軍也不會採取行動。

  黑衣公主繼續說道:

  「以一個小國的公主來說,常磐姬表現得很稱職。但是她跟琥珀姬一樣,只懂得汲汲營營於保全自己的國家,以致於看不清楚大局。很遺憾的,正因為她太過重視對故鄉的節義,結果反而變得不知世事。」

  「不是還有一位公主待在這裡嗎?她又怎麼樣?」

  「那位公主也很可愛。她是七姬之中最不懂世事,因此也是七姬之中最好奇的一位。雖然她柔弱無力,但也因此不容易被打倒。」

  「看樣子似乎更適合擔任大國的裝飾品,不過再讓七姬繼續擴大下去也是麻煩。不知道那位公主現在在做什麼?」

  公主看了身旁的人一眼,笑著說道:

  「現在的她,肯定跟我們一樣。」

  新的爆炸聲在夜空綻放碩大的絢麗花朵,火光染紅公主的側臉。

  「煙火耶!」

  這樣好嗎?

  搬梯子爬上宿舍的屋頂,展大人手裡拿著酒興奮叫道:

  「小空,幫我拿下酒菜。我要鹹一點的豆子。」

  「是。」

  我一下子變成打雜的,穿著侍女服去拜託廚房的人。拿了現成的食物回來之後,發現日影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一個人站在梯子旁邊。

  「幫我拿上去好嗎?」

  「好。」

  我不敢爬上去,所以拜託日影先生幫忙。他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地點頭。

  然後日影先生三兩下就爬上梯子,只是才一上去,展大人就搭住他的肩膀,拉著他坐下來。

  唉呀,看樣子日影先生一時之間是走不開了。

  「一宮的公主還挺有一套的。阿空,你也這麼認為吧?」

  「是啊。可是究竟是為什麼呢?」

  從一宮神川軍開始發射煙火到現在,也過了好一陣子。

  雖然不是特別華麗,但是煙火數量很多,火光斷斷續續照亮整個鼓城。

  「那是他們的撤退宣言。」

  不是來自上面,而是來自背後的回答。

  回頭一看,結束外頭工作的杜艾大人正雙手抱胸站在那裡。

  「啊,歡迎回來。」

  「嗯,我回來了。」

  瘦小的男子一臉正經抬頭望去,他看的不是夜空,而是展大人所在的屋頂。

  「一宮宮姬似乎送了一份通知給鼓城臨時政府,說是黑騎團與一宮神川的勢力明天就會返回本國,現在似乎是慶祝鼓城解放的禮炮。」

  說話的語氣就跟平常一樣沉穩,喜歡待在高處的將軍聽了之後笑著說道:

  「說得真好聽。黑姬真愛出風頭,來的時候聲勢浩大,回去的時候也要大張旗鼓。」

  「你沒資格說別人。」

  「所以說呢?」

  聽到這個人如此反問,通常都是代表他想詢問軍師的見解。

  「一宮無視我們七宮賀川還有三宮夏目,直接對鼓城的臨時政府派出使者,可見他們直到最後都保持不理會我們的態度。常磐姬現在應該暴跳如雷吧?當其他三姬跟他們的勢力知道這件事,我們就會變成嘲笑的對象。他們會笑一宮的蠻橫態度,更會嘲笑我們的無能為力。」

  「派兵追擊就不會被笑嗎?」

  「那樣做才真的好笑。最想開戰的其實是一宮。」

  不管哪個勢力都想在遠征之時獲得明確的收穫。面對主動來襲的敵人給予迎面痛擊,不管哪支軍隊都歡迎這種自己送上門來的戰鬥。

  唯一不這麼想的,或許只有率先撤軍的五宮與六宮。

  杜艾大人把視線落在我身上。

  「一宮把他們的公主連她的親衛隊也全部一起送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這代表一宮神川的黑曜姬殿下跟她自己的勢力不合。」

  「派系鬥爭嗎?」

  聽說派系問題在東和排名第一的大都市神川裡面非常嚴重。

  「派兵鼓城的行動,表面上是一宮公主的獨斷獨行。為了讓情況看起來像是這樣,他們的議會還暗中動了不少手腳。雖然他們不停催促公主回神川,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做出強硬的要求。事實上那位公主不在反而有利於政治家的內部鬥爭,不過如果讓受到人民愛戴的黑曜姬殿下死掉也很麻煩,所以他們想讓她離開一段時間。」

  我大概可以理解。

  七宮的空澄姬也是一樣,當不需要的時候就隱居在城裡。有時我不禁覺得,七姬的工作大概就是在有人需要的時候出來露面。

  「原來是這樣啊。一宮姬跟黑騎團如果做得好,神川的聲望自然會提高;就算結果不順利,黑騎團的兵力減少了,那些忙著你爭我奪的派系也樂得輕鬆,因為來自黑姬的壓力也會因此減少。而且要是那位公主在這裡遭遇什麼不幸,神川也有藉口對這裡大舉用兵。」

  這是在屋頂上伸展四肢的展大人說的話。

  我的心情不禁有點沉重。

  那個人一直背負如此沉重的責任,無時無刻都在應付周圍錯綜複雜的勢力關係,也因此不管是人還是東西,她總是能夠一笑置之。

  不知為何,那個人似乎挺中意我。

  比起正經八百的琥珀姬跟常磐姬,她更期待我的表現。我不清楚為什麼會這麼,或許是因為她覺得我比其他公主來得粗線條。

  也許她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比較容易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生存。那個從邀請我到她的身邊,雖然是個令我動心的提議,但是我最後還是選擇現在的這個位置。

  我經常在想。

  如果當時我選擇到她身邊,身為末姬的我轉而支持一宮姬的話,世界會有什麼變化?到那時候我會跟眼前這些人開戰嗎?還是他們也會跟我一起來到一宮,試圖從內部打倒一宮神川?

  明知道想太多也沒有用,我還是經常這麼想。就算無法像淺黃姬、萌蔥姬並排的畫那樣親密,但是我們或許可以成為像常磐姬與琥珀姬那樣的朋友。黑曜姬殿下與空澄姬並肩而立的姿態,感覺好像是幻想畫師筆下的畫作。

  這樣的想法讓我不禁說道:

  「那位公主就在煙火下面吧。」

  我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小聲說道,同時仰望夜空中的白色軌跡。

  「話說回來,我們的空澄姬在哪裡啊?」

  貴為左大臣的男子隨口問了穿著侍女服的我一聲。

  「啊、她已經被解雇了。」

  無數火花在空中迸裂,如同火箭往四面八方飛射。

  「咦?在我不在的時候嗎?」

  聽見身為阿空的我若無其事的回答,杜艾大人顯得有些驚訝。

  杜艾大人裝出慌張的樣子開始東張西望,剛好看到梳妝師抱著我的睡衣走過一旁的走廊。

  「喂喂,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杜艾大人用小孩的語氣發問。

  梳妝師看了這邊一眼,然後又一言不發地走開。

  「啊?」

  「哈哈哈,你被甩啦!」

  現場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杜艾大人跟一旁的我,展大人在屋頂上笑著開懷。屋頂上的這位仁兄把日影先生耍得團團轉,看起來高興得很。

  對著屋頂狠狠罵了幾聲,杜艾大人用好久不見的表情看著我,同時放鬆肩膀的力道。

  「嗯,算了。」

  貴為左大臣的人也一如往常地以漫不在乎的態度如此說道。

  一夜過去,許多事情都有了變化。

  最受人矚目的事就是三宮夏目的常磐姬率領麾下軍隊踏上回國之路。

  事前大肆宣傳的撤退行動在雄壯的樂聲中開始,鼓城方面也以樂觀其成的態度歡送。

  同一天,一宮神川的黑曜姬也啟程回國。

  一宮紮營的位置距離鼓城有段距離,照理說受矚目的程度應該不及三宮夏目,但是一宮的撤退仍在民間引發熱烈論論,原因當然是因為前一天晚上的禮炮。

  隨著一宮黑曜姬動身,二宮錫馬也踏上歸途。派遣最多兵力的二宮並未一次全軍開拔,而是採取化整為零的方式逐漸撤退。一開始先將五千兵力分散到位於各地的真都同盟領地,其餘兵力分成三批陸續朝錫馬出發。

  確認一連串的撤退行動都已順利完成之後,前一場戰爭的勝利者七宮賀川也在數日之後將大部分的兵力撤出鼓城。

  彷彿撥雲見日一般,一直處在敗戰陰影的舊四宮鼓城逐漸恢復原有的活力。

  名叫「阿空」的我就處於這樣的時局,跟大多數的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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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7:21 PM

  【三節  問答雲】

  輕輕披在身上的橙色上衣,並非使節的正式服裝。

  雖然是便服,考慮到自己身為雙子都市旗下仲介者的身份,他特別喜歡這個顏色的衣服。

  裡頭穿著剪裁合宜的雙層和服,包裹雙腳的褲裙呈現硬挺的線條。

  無論是衣服的材質或品味,這身打扮都足以出席任何正式場合。

  看著鏡中映出的自己,彩家的春瀨靜靜點頭:

  「原來如此,我很滿意。可以理解父親為何如此喜愛貴店的商品。」

  聽見客人的關照,店主臉上也露出滿足的表情:

  「承蒙令尊關照,能夠為您置裝乃是吾等的榮幸。」

  傳承五代的裁縫店經營者年紀與春瀨的父親差不多,正要從壯年步入老年。

  然而這位店主還是親自為這名年輕的商人丈量衣袖、整理領口,還有挑選襯衣的顏色。

  與彩家的交易對這間鼓城的老店來說,是一筆大生意。店主似乎把跟這名年輕領袖建立交情視為相當重要的工作,因此雖然是突如其來的工作,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春瀨將視線從穿衣鏡移往重建至今不滿一年的白色店內。

  店面的建築格式十分嚴謹,店內空間也相當寬敞,只是此時的店裡沒有其他客人。

  以石材打造的店舖,讓人想起異國貴族的別墅。店內所有的柱子與牆壁都經過精心佈置,絲毫不見建材原有的顏色。

  這棟建築物的大小是一般店家的兩倍,但是精雕細琢的程度卻非比尋常。除了首都神川之外,其他地方幾乎看不見如此費心裝潢的店面。

  「這種款式似乎來自中原,是北方民族的風格嗎?」

  「是的,此乃異國流亡至東和的名家帶來的新工法,敝店恰好趕上這股流行。」

  「是魏家嗎?」

  春瀨在幾年前曾經聽過某個中原名家的旁系子弟受不了激烈的權力鬥爭,因此流亡到此地。雖然不是特別有名的家族,不過春瀨在來到鼓城之前還是先進行過確認。

  「聽說如此,只是詳情不太清楚。」

  「異國確實有許多值得學習之處。有機會我想跟那個人見面,不知能否請店主代為傳達?可惜我無法在此停留太久,這回恐怕是沒機會了。」

  春瀨並不覺得這個人特別重要,但是多一條人脈總是件好事,所以請店主幫忙牽線。

  「那個人平常很少外出,若是彩家領袖願意接見,想必會非常高興。在下會在他為敝店設計夏服之時把這件事傳達給他。」

  「多謝,希望下回來到鼓城能有機會與他見面。其實這次我也要會見不少人。」

  現在的服裝就是為此訂製,春瀨把視線轉回鏡中的自己,開始整理襯衣的領子。

  「是跟鼓城的人見面嗎?」

  「聽說在短短不到一年裡,父親的交易對像有一半被逐出這裡。」

  春瀨沒有直接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七宮的東征閣下。」

  春瀨知道那身華麗的將軍裝束,並非單純只是興趣。

  這是一種手段,讓自己成為鼓城布商的交易對象,藉此避免鼓城的財經界敵視自己。

  七宮可能透過商業交易的形式,對鼓城進行大規模的金錢籠絡,藉此融入現在的鼓城。七宮動員了近萬名兵力,物質需求自然也是十分龐大。

  「展.鳳是怎麼處理七宮姬的公主裝束呢?」

  根據事前的情報,這家店似乎也有經手。

  「此次典禮所用的春裝,便是由敝店所提供。」

  關係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就連春瀨也不禁大感意外。

  「七宮的公主殿下是否親自來過這裡?」

  還是由這家店派遣裁縫師過去?

  「不,置裝方面的事宜是由七宮的梳妝師全權負責,七宮姬只有在昨天的典禮露面。」

  「巫女姬原本就不會輕易現身,不過要見到那位公主看起來更是不容易。」

  不等對方回答,春瀨繼續說道:

  「陶左大臣閣下是否來過這裡?」

  問話的春瀨心裡浮現一些多餘的情緒。

  「聽說那位大人對於穿著打扮不拘小節,就連文官裝束也很少替換。」

  因為不是自己的顧客,店主的語氣顯得比較隨興。

  這也讓春瀨注意到自己問太多了。

  店家本來就不該談論顧客私事。只是現在距離戰爭結束還不久,對方又是從父親那一代就經常光顧的客人,店主才勉為其難透露這麼多。

  「真是多謝了。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對於這次的工作也沒有十足把握,有了貴店為我製作的服裝,要跟任何人見面都不成問題。」

  春瀨以委婉的說法表示謝意,同時又多訂了幾套衣服。

  「真不敢當。敝店設計的服裝能對您的工作有所幫助,在下打從心底感到榮幸。」

  「貴店代代相傳的高貴風格深深吸引我們父子兩代,我對貴店的作品一向非常滿意。」

  說完客套話之後,春瀨來到櫃檯,在彩家的顧客名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眼光順便看向先前的交易紀錄。

  突然停下手中的筆。

  他發現自己的名字前面寫著彩家一族的名字,日期就在不久之前。

  「叔父大人他們剛來過啊……」

  訂製商品的收貨地點是鼓城上流階級愛用的飯店。

  沒想到竟然有親戚比自己更早來到鼓城,春瀨雖然感到疑惑,並沒有出聲詢問店主。對他來說,只要看到這兩個名字就夠了。店主想必也是一片好意,才會在知情的情況下打開名簿。

  「很抱歉,我的落腳處可能會依交易對像而改變,剩下的衣服我會在完成之後派人來取。」

  春瀨沒有寫上收貨地址。

  這本名簿的收貨地址已經讓春瀨得知叔父的落腳處,他當然不會重蹈覆轍。原因並非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是討厭被人監視。

  接著裁縫師前來幫忙春瀨丈量服裝的細部尺寸,春瀨則利用時間跟店主討論服裝完成的日期,還有業界動向等等。就在此時,幾道人影出現在門口。

  飾有掛簾與布匹的店外,人群熙來攘往的街道上除了春瀨的隨身侍從之外,現在又多了一道帶著數名護衛前來的修長身影。

  護衛在店前待命,只有那道人影靜靜走入店內。

  「抱歉,是在下的客人。」

  「沒關係,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跟準備接待新客人的店主道別之後,春瀨一邊跟裁縫師確認細節,一邊用眼角捕捉剛剛出現的細瘦身影。

  是名身材高挑的女性。

  清瘦的臉龐與鳳眼給人苛刻的印象,不過還是一名氣質出眾的妙齡女子。春瀨原本以為她是出身名家,卻發現她的身上穿著公職人員的簡便禮服,行為舉止也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嚴。

  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服侍頗有來頭的家族或是宮家。

  春瀨雖然好奇,可是留下來偷聽或上前攀談都於禮不合,因此他在告別店裡的人之後便走過那名女子身邊離開。

  等到兩人擦身而過,他才發現修長身影後面站著一名孩子。

  那是有著及肩黑髮的嬌小少女,身上穿著城內侍女的服裝。

  以在城內工作的侍女來說,頭髮有點缺乏整理的少女用小孩特有的好奇眼光看著店內擺飾,馬上就能知道這名少女才剛擔任見習侍女。

  從年齡來看也是如此。

  她的年紀頂多只有十二、三歲,進入公家的孩子最小也是這種年紀。

  就在此時,春瀨的視線對上少女四處張望的目光。

  對方用好奇的表情看著自己。

  春瀨覺得很難無視對方,於是輕輕點頭致意。過了一會兒,少女彷彿恍然大悟地用力點頭,但是春瀨早已走過她的身邊。

  春瀨沒有回頭,女子與店主說話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關於丈量尺寸,這個孩子的身材年齡剛好跟我家主人一樣。」

  梳妝師──春瀨聽說年幼的七宮姬身邊有人專門負責這個工作。

  「原來如此,七宮的觸角確實延伸到這裡。」

  春瀨口中自言自語,腳步繼續往在外等待的部下身邊移動。

  在店外,站在春瀨部下對面的七宮護衛正在看守一輛車子。車子左右兩邊有著巨大車輪,車頭沒有馬也沒有牛,而是站著一名體格壯碩的年輕人。

  「喔,這就是人力車啊。」

  這是鼓城最近流行的交通工具,用來取代不方便在城內通行的馬車。

  雖然有人覺得這種交通工具缺乏情調,仍有不少人喜歡它的便捷。

  七宮姬的手下經常使用這種人力車,據說從異國文獻發現這種交通工具,並且加以推廣的人就是左大臣杜艾爾.陶。

  「那是七宮的人,請問該如何處置?」

  迎接春瀨回來的部下用對方聽不見的音量如此問道。

  「現在還不必理會,只是沒想到鼓城真的使用這種東西。」

  「好像是一種新的事業,車伕都是當地的失業者。不過營運狀況似乎不是很好,看來過不了多久就會消失。」

  春瀨也是這麼想。在地方都市推廣這種東西,很難擴展到全世界,要做也該挑大都市下手。如果這種人力車能在一宮神川受到歡迎,或許有機會普及到整個東和也說不定,但是鼓城雖大,終究只是地方都市。

  一般人只會把他們當成一種怪職業。

  杜艾爾.陶經常嘗試這種芸花一現的新興事業。

  然而春瀨卻感到有點羨慕。

  「七宮的杜艾爾.陶。得趁他還在這裡的時候跟他見面。」

  若是等他回到賀川才去找他,春瀨將會比現在還要遠離根據地五宮倉瀨、六宮牧瀨。就算自己單槍匹馬沒有負擔,這樣的距離也顯得太過遙遠。

  更何況七宮賀川是對方的地盤,還是在曾為四宮的鼓城比較容易以對等地位見面。

  「還沒收到請求會見的回覆嗎?」

  「是。畢竟對方身處高位,想必有很多事情要在撤退之前處理。」

  「我們可是正式的先遣使節。聽說七宮姬為了淨身而從人們面前消失,照理說應該會接受我們的請求。考慮到撤退的時間,如果明晚還見不到就沒機會了。」

  自己是以兩位公主的名義前來,對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一口回絕,然而如果被邀請到七宮賀川,對春瀨也很麻煩,更何況春瀨心中還掛念著一件事。

  那兩個彩家一族的名字。

  「你們知道叔父大人來到鼓城的事嗎?」

  春瀨故意用若無其事的語氣發問,在場的三個部下聽到之後全都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

  「好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我剛好在名簿看到叔父購買禮服的紀錄,所以想知道他們來這裡做什麼。看來得派人去查一查。」

  「你是在說咱們嗎?小春。」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春瀨心頭一緊。

  聲音的主人出現在部下的後面。

  兩個人。

  看似侍從的高大男子待在後方的巷子,身穿帶有家紋的淺黃服裝與萌蔥色窄袖和服的身影正在看著春瀨。

  兩人都是身材發福的中年人,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那是春瀨熟悉的臉。

  春瀨從小看著這樣的笑容長大,直到長大之後才發現這並非單純的笑容。這種笑容就掛在兩個人臉上。

  「叔父大人、叔母大人,看到你們身體健康真是太好了。」

  春瀨不讓他們發現心中的震撼,開始跟對方寒暄。

  這對夫婦朝著春瀨走去,臉上始終保持微笑。

  默默站立的年輕畫師目送宮姬巡行隊伍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道路另一頭的小丘後方。

  象徵夏目的三節竹旗幟從視野之中消失,畫師輕歎一口氣。

  「公主還是走了。」

  常磐色的公主走在隊伍最前頭,現在已經到了相當遠的地方。

  繪津靠著城外路旁的石頭,有點無可奈何地搔搔頭。

  那個曾讓自己感到悠然自得的地方距離自己太遠,所以雖然一個人留下來,但是他也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自己本來就是過著獨來獨往的畫師生涯。

  如今又回歸自由身。

  現在還不急著走,等到季節更替再一路漫步回去就好了。說起來真是輕鬆的任務。

  先前的工作已經賺了不少,而且只要右手還在走到哪裡都不愁找不到畫畫的工作。

  自由。

  太過無拘無束,反而讓人無所適從。

  所以繪津張大嘴巴望著天空,發現曝露在來自頭頂的強烈陽光之下,於是躲進岩石的陰影,抬頭仰望寬廣的藍天。

  一望無際的淡藍色天空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山邊,遠處的天空帶著朦朧的白色。

  整片天空不帶一絲陰霾,是最適合寫生的天氣。

  然而繪津無意從身旁的竹婁拿出畫具。

  現在是享受自由的時間,所以他只是漫不經心看著天,什麼也不做。

  路上沒有人影,只剩下風吹過草木稀疏的荒野。

  一直抬頭讓繪津覺得有點累,他把視線轉向腳下,腳尖有朵不知名的小花隨風搖曳。

  細長的淡紫色花朵,就連四處漂泊的繪津也未曾在其他地方看過。看樣子似乎是來自異國的品種,只是不知為何在此處落地生根。

  在港口跟運河附近,只要多留意就能看見這種小花。

  也不知發呆了多久,背後傳來硬靴踩過沙地的腳步聲。

  「你打算這樣待到太陽下山嗎?」

  成人特有的低沉嗓音傳入繪津耳中。

  真是好聽的聲音──畫師繪津暗暗在心中這麼想。

  還稱不上青年的繪津用孩子氣的動作伸個懶腰,順勢仰頭倒向後方。

  眼前的人扛著一把如旗桿的長刀。

  身穿黃綠色羽織的高大身影恰好遮住溫暖的陽光。

  「大爺還待在這裡啊。」

  「似乎是七宮那邊的要求,說是要有鼓城的遺臣留下來才行。」

  「你不是傭兵嗎?」

  說起來真是有趣。

  「他們似乎找不到其他人。」

  帶著苦笑的表情,看在畫師眼裡簡直就像活生生的畫中人,讓他的心情瞬間變好。

  「哇啊、我們都被拋棄了。」

  一邊活動長時間不動而感到酸痛的身體,繪津緩緩起身,伸手拍打坐在地上的屁股,然後用一本正經的姿勢轉身。

  眼前的是扛著長刀的霧羽·良沙,還有身後那座由木材、泥磚與沙包搭建的巨大建築物。

  上面飄著三宮夏目的旗幟,還有代表良沙一門的旌旗。

  這座碉堡裡有良沙一門兩百餘人,還有士道將軍留下的八百名士兵。

  「留下來未必是壞事。您說是吧,霧羽大爺?」

  一手提著竹婁的畫師露出開朗的笑容。

  跟迎面走來的叔父叔母相比,春瀨·彩明顯高了許多。

  「我已經是領袖了。」

  春瀨·彩故意咳了幾下,提醒對方注意稱呼。

  「這倒是,已經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叫你小春了,真是抱歉。」

  叔父豪爽地哈哈大笑。

  「就是說啊,老公。小春已經是大人了。」

  叔母也露出替春瀨叫屈的表情。

  「咱們的領袖大人今年幾歲了啊?」

  這位叔父本來就帶著點鄉下口音,跟春瀨說話更顯得鄉土味十足。

  「下個月就滿二十二歲了。」

  雖知對方是明知故問,春瀨還是極力避免表現心中的不快。

  「這麼年輕就這麼了不起了。老公,你聽到了嗎?小春可是不到你的一半呢。」

  「哦!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記得就連大哥也是年過三十才繼承家業的。」

  叔父叔母談笑風生,可是春瀨卻覺得陪著他們一起笑是件辛苦的事。

  「父親時常誇獎叔父大人是家中最能幹的一位。」

  春瀨決定先奉承對方。

  然而叔父的笑容閃過一絲不悅。

  他停下動作,帶著笑容抬頭看向春瀨:

  「大哥說這句話的時候肯定沒把自己算進去。咱若是第一,現下的家督就是咱啦。」

  叔父再次大笑,話中夾雜著方言腔調,他的太太臉上也掛著笑容。

  「父親過世之後,彩家的繁榮一直有賴叔父大人還有眾親族的幫助。身為家督繼承者,晚輩必將全力回報叔父大人的辛勞。」

  在對方的笑臉攻勢之下,春瀨仍然努力想要表現自己身為彩家正統繼承者的立場。

  所以他先把話說清楚:彩家的嫡系後代是我,本家的裁決權在我手上,但是我絕不會因此讓本家獨佔所有利益。

  他深知如果不表明立場,叔父必定趁機奪權。身為望族長子的他,從小就被眾從覬覦繼承權的人包圍,對這方面的事很有經驗。

  「小春。」

  叔母用溫柔的語氣呼喚他。

  「是的,叔母大人有何指教?」

  個子比叔父嬌小,身材卻比叔父更加發福的叔母用溫柔的眼神抬頭仰望她的侄子。

  「你太拘謹了,做人應該更柔和一點,不能老是拘泥一些小事。叔母真不想跟你有所隔閡。」

  「小春……不、領袖大人,咱們夫妻沒有小孩,雖然你是大哥的兒子,但咱們一直都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你何不試著多接納咱們呢?」

  又是一連串的言語攻勢,對方終究只把自己當成是自家晚輩。

  春瀨雖然這麼想,卻無法直接把心裡想的事說出來。

  於是他用委婉的說詞與笑容回答:

  「彩家的春瀨是以家族繼承人的身份來此處理公事,這裡並非互訴親情的地方。」

  他趕在叔父叔母開口之前繼續說道:

  「反過來說,叔父叔母出現在這裡才是怪事。照理來說兩位現在應該在倉瀨忙著新店開張的事,為何會在此時來到危險的鼓城呢?」

  春瀨決定把該問的問題先說出口。

  「在跟鼓城的交易方面,咱們也有自己的問題。總得先做一些準備工作,有突發狀況的時候才不會手忙腳亂。」

  「兩位是擔心我失敗嗎?」

  「你是這麼想嗎?」

  「既然這樣我也不便多管。不管若是有人在彩家內部做出越權行為,那我也不得不為今後的事作打算。」

  要比心機無法勝過對方,所以春瀨決定開門見山加以警告。

  「唉呀,真可怕。老公啊,看樣子我們還是早點回去比較好。」

  叔母在叔父出言反駁之前趕緊出來打圓場。

  這對夫妻的關係非常融洽,而且兩人都具備過人的商才,如果他們膝下有個年紀比春瀨大的兒子,那麼彩家的家督爭奪戰肯定會非常激烈。

  「也對,就聽領袖大人的話,咱們明天就回國吧。家鄉還有很多工作等著處理。」

  叔父的回答明快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這也讓春瀨明白自己輸了。

  「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我絕對不會妨礙叔父大人的工作。」

  春瀨直到現在才發現,叔父夫婦早已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頂多只是為了跟經常光顧的裁縫店告別。

  現場自然產生道別的氣氛。

  「真是抱歉,拖著你在這裡聊了那麼久。」

  「我才感到抱歉。照理來說我應該找間好的茶館招待兩位,只可惜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到鼓城,還請兩位見諒。」

  「唉呀,那麼叔母倒是可以介紹不錯的店給你,今晚有空嗎?」

  這麼一來反而麻煩,於是他把手舉到胸前,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晚點還有工作,得去跟一個人見面,有必要還得陪對方吃個晚餐。」

  叔父原本一直看著叔母,聽見這句話突然目光一閃,看樣子一直都在注意兩人的對話。

  「你是說杜艾爾.陶嗎?」

  叔父的表情非常和善,不過射向春瀨的眼神令人感到不可輕視。

  春瀨已經作好心理準備,毫不閃避地面對叔父的視線。

  「非得跟他見面不可。我得知道鼓城、賀川、夏目的三都同盟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只是徒具形式。畢竟這會左右整個時代的發展。」

  擁立雙子宮姬的五宮倉瀨與六宮牧瀨。彩家一直以來都在這兩座都市扮演中間人的角色。如今春瀨接下彩家家主的職位。

  他必須以年輕商人的身份挑戰有實力改變時代的人,保護自己的立場,因此才會來到這裡。

  即便可能被捲入戰亂,甚至染上鮮血的氣息,還是抱著不惜受傷的覺悟,以近乎單槍匹馬的姿態來到這裡。

  「唉呀,真巧。」

  叔母的聲音還是一樣溫柔。

  「咱們剛才跟他見過面。」

  叔父的話聽起來無比陌生。

  「那是什麼?」

  「看就知道了吧?這是外國來的書。」

  前往鼓城臨時政府的馬車一邊搖晃一邊前進。

  雖然走在大都市的平坦道路上,但拉車的馬畢竟是生物,走起路來難免有些顛簸。

  東征將軍為了報告自己卸下防守鼓城任務一事而搭上馬車,但與他同車的軍師露出不太甘願的表情。畢竟塞在擠了兩個大男人的車裡,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你竟敢收下這種賄賂。」

  「沒辦法,我想要這個很久了。」

  一打開手中色彩鮮艷的圖鑒,杜艾爾.陶馬上露出高興的模樣。

  「這本書是十色印刷的喔。先前我用盡各種方法都得不到的初版書,可是全天下只有五十本的寶物啊。」

  展.鳳探頭一看,書上畫滿各種東和沒有的動植物。

  身材壯碩的男子在狹窄的車裡做出這種動作,結果就是擠到另外一位剩客。

  「今早在茶會上見面的人送的?」

  「你還真清楚。你不是早上才回來嗎?」

  昨晚一宮所放的煙火讓展.鳳多了許多巡邏市區內外的工作,讓他忙了一整夜,直到隔天早上才能休息,所以沒有出席上午的茶會。

  不過這個人的消息真是靈通。

  「結果如何?」

  「是個可怕的對手。彩家第五把交椅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兩個人雖然眼睛盯著書,談論的卻是別的話題。

  「當上領袖的春瀨小弟,還有他的弟弟就佔了繼承順序的前四名不是嗎?」

  「不過這些弟弟都受到春瀨的排擠,實際上的第二順位是上一代家主的親弟弟。」

  「跨越兩代的繼承權爭奪戰嗎?真是醜陋。」

  「七姬戰爭不也是如此嗎?不同之處只有王室比較沒錢。」

  展笑了一聲,右手指向書中的圖。

  那裡是介紹異國花草樹木的篇章,文字部分因為馬車搖晃而看不清楚。

  「我吃過這個。不好吃,不過可以保存很久。」

  「那很好啊,如果能種在這裡就可以用來補給了。」

  「鼓城聚集不少來自異國的物資,我利用待在這裡的期間找到一點有用的東西。」

  「你在吃的方面真是賣力。」

  「與其讓別人做,自己做的東西總是比較好吃。」

  一直探頭也是件累人的事,於是展.鳳坐回自己的座位,想要伸展四肢擺出輕鬆的姿勢。然而才動了一下,他的膝蓋跟手肘馬上撞到四周的牆壁。

  無可奈何的他只好把雙手繞到頭後,雙腿以接近盤坐的姿勢交叉。

  「他找你幹什麼?」

  「只是打聲招呼而已。他們說不管政局如何變化,彩家都想跟鼓城以及賀川維持良好關係,不放棄跟任何對像做生意的機會。」

  「不放棄任何機會,也就是說……」

  「不管是一宮、二宮、三宮,甚至外國也是。」

  杜艾爾.陶的視線依然放在書上。

  「他還說了什麼?」

  「還幫他們的年輕領袖打聲招呼。簡單來說就是想說如果春瀨出了什麼問題,他們可以代表彩家說話。」

  「哇、這個春瀨還真可憐。」

  「你不是跟他見過面嗎?」

  在先前的戰爭裡,春瀨曾經親自到前線拜訪東征將軍。

  「他還是個毛頭小子,不過還滿有幹勁的。」

  「普通的毛頭小子可不會把幾個弟弟全部鬥垮。」

  在搖晃的車裡看書讓杜艾爾的眼睛有些不舒服,於是伸手按摩眼瞼,表情有些疲累。

  然後闔上書本,閉上眼睛繼續說:

  「他一共有五個弟弟,次子在去年因為不明原因暴斃,之後他便立刻把其他幾個弟弟送到旁系當養子,還幫他的三個妹妹找好夫家。這些安排表面上都是遵照亡父的遺言,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竟然能把這一切付諸實現,說起來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兄弟姊妹共有九人,可以看出其中包含複雜的血緣關係。

  縮在車裡的高大男子很感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小個子。

  「你會見他吧?」

  發問的人早已知道彩家領袖派人過來的事。

  「當然。」

  杜艾爾沒有看向對方的臉,閉著眼睛繼續說:

  「一宮跟二宮的撤退八成有內幕,我們還是先跟五宮與六宮打好關係比較保險。」

  「不行,那個男人太可怕了,讓咱想起年輕時的大哥。對他來說,這世上所有東西都是供他利用而存在,領袖大人最好小心一點。」

  叔父的話讓春瀨靜下心來。

  「多謝您的關心,不過我還是應該主動去見他。既然在這種戰亂時期接下領袖的職務,這就是我應盡的責任。」

  「這樣啊?這樣啊這樣啊?」

  叔父一邊用家鄉腔調說話,一邊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怎麼會先跟與我們生意與關的三宮姬、展.鳳還有士道見面呢?」

  氣勢凌人的語氣帶著一絲笑意。

  不等春瀨回話,叔父繼續說下去:

  「似乎搞錯了先後順序吧?」

  「我不想給杜艾爾.陶特別待遇。我只不過是先解決眼前的事情而已。」

  絕不能表現出內心動搖的樣子。一旦在氣勢輸人,自己絕對無法勝過經驗豐富的叔父──年輕領袖深深體會這一點。

  當這位叔父用家鄉腔調說話的時候才是最可怕的。

  「話是這麼說,你還是把那個男人留到最後,這難道不是特別待遇嗎?咱看你只是不敢跟那個男人正面交鋒,所以才想把其他人扯進來吧?」

  「這點我不否認,我不認為自己可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勝過擅於謀略的軍師。」

  春瀨稍稍冷靜下來,即使被戳到痛處,仍然面不改色加以對應。

  「小春,不勝過他也沒關係。」

  叔母從旁插嘴,同時作勢安撫叔父。

  「小春現在的工作是幫五宮與六宮做事,怎麼可以為了勝負之事斤斤計較呢?」

  如果方才自己表示公事為重,對方八成會要自己注意身為商家之主的責任,以商場上的勝負為重。不管自己怎麼做,都會受到這些人的打壓。

  所以春瀨也反問回去:

  「我也想要問一下,兩位是否是為五、六兩宮做事?」

  「這樣對彩家和世界都好,而且倉瀨、牧瀨是我們的故鄉。」

  「我也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兩宮,還請兩位體諒。」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春瀨有點好奇。

  叔父叔母背後的裁縫店前方,站著一個嬌小的人影。

  穿著侍女服裝的孩子漫無目的站在那裡。

  在她身後的門簾另一邊,帶她過來的高挑女性正跟店主談論事情,所以她只能無所事事地在一旁等待。

  那個孩子正在用好奇的表情看著這裡。

  她就站在不遠之處,或許聽到剛才的對話也說不定。

  不過就算聽見,剛才談論的事也不是一般孩子聽得懂的。

  只是有些孩子會把這般情景永遠記在腦中。

  因為春瀨也曾經是這樣的孩子。

  三人的談話在心口不一的友善話語之中結束,年輕領袖轉身離開他的叔父叔母。

  那個孩子早已跟高個子女性一起失去蹤影。

  鼓城的道路十分寬廣。

  跟我們的七宮賀川不同,此地因為物流興盛,為了方便貨車往來,因此道路做得比較寬,路面平坦少有坡道。

  以緩慢的速度拉著我們前進的車伕似乎很輕鬆,直到現在都沒有看見他流汗。

  要是換成七宮賀川,要靠這種人力車移動就沒這麼輕鬆,所以這種車不可能在賀川流行,地處深山的三宮夏目就更不用說。看樣子車伕的工作也只有在鼓城這種大城市才有生存空間。

  有好一會兒我都在跟同乘的梳妝師談論這件事,然後我開始沉默眺望不斷流逝的景色。

  耳朵只聽見輪軸的摩擦聲,還有徒步跟在車後的護衛佩刀碰撞聲。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梳妝師這麼問我,我卻無法馬上回答。

  現在的我正以阿空的身份從事見習侍女的工作,不過腦中正在想著其他事。

  不知為何,我的思緒總是會跑到別處。

  我們坐在人力車的座位上,用比展大人還高的視線眺望大街與一旁的四方運河。車頂上有遮陽用的棚子,從外面很難看清車內的情形,我跟梳妝師就這樣兩人並肩坐在車裡。

  初次搭上人力車的經驗讓我覺得很有趣,但是周圍人們的好奇眼光也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在緩緩前進的人力車上,我思考剛才看到的情景。

  被人稱為小春的人,似乎是個商人。

  從眼前的情況看來,他們似乎起了爭執。

  明知這不是我管得著的事,我還是敵不住好奇心,不知不覺看得出神。

  對話的語氣並不尖銳,甚至可以說是有說有笑,但是在我的眼裡,他們的對話從頭到尾都帶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這位年輕商人跟他的對手應該有血緣關係,總覺得彼此的長相有些神似。

  親族之間的鬥爭。在孤兒院長大的我從未體驗,卻跟七宮的公主殿下大有關係。

  七姬彼此都是姊妹,照理來說每位公主都是我的家人,但是我們的關係非常疏遠。

  「梳妝師有家人嗎?」

  我不經意地問出從未問過的話。

  「曾經有過。」

  回答非常簡短。

  梳妝師想必知道我目睹那場紛爭,所以沒有因為我唐突的問題而感到疑惑,只是用淡淡的語氣回答。

  「現在沒有嗎?」

  「我想他們應該還在世,只是我有十年沒見到他們了。」

  梳妝師想了一下後又補上一句:

  「因為我比較早獨立。」

  我有點佩服梳妝師。這對總是追隨某人背影的我來說,是難以辦到的事。

  「您不擔心他們嗎?」

  「我只希望他們沒有遭遇不幸。」

  語氣聽起來有些冷淡,不過很像梳妝師會說的話。

  「不知道展大人跟杜艾大人的家人又是怎樣?」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家人,忍不住問了一下。

  「那是他們的事,我不便發表意見,而且我對他們的家人一無所知。」

  用平淡的語氣回答之後,梳妝師把視線從正面轉向我:

  「如果他們有家人,我只能夠確定一件事。」

  「什麼事?」

  「他們是長子,這點絕對錯不了。他們兩人都有這種感覺。」

  說這句話的梳妝師有些咬牙切齒。

  這件事似乎牽動某些不好的回憶。

  一支來自鼓城南部碉堡的部隊,還來一宮神川與二宮錫馬開始大規模撤軍的消息。

  位在鼓城北部的關卡立刻響起一陣歡聲。

  負責守衛關卡的士兵與官員不滿百人,現在紛紛勾手搭肩,毫不避諱地分享喜悅。

  「哇啊、看來一宮跟二宮真是討人厭。」

  從早上就開始排隊等待的人群當中,有一名穿著藍色外套的年輕人對著眼前歡欣鼓舞的景象發出感歎。

  排在另一列的老農夫聽到他的話之後說道:

  「小兄弟,那是當然的。誰叫那些人拖到現在才跑來說什麼保護鼓城,之前七宮進攻的時候也沒看到他們有什麼動靜。」

  「說的也是,不管國家還是排隊,動作慢吞吞總是討人厭啊。」

  長長的隊伍一共有五列,由於必須花時間確認每個人的身份,人數已經累積到近千人。

  這是因應戰時所採取的嚴格措施。隨著兩軍的大規模撤退,關卡開始放鬆盤查的標準,隊伍的消化速度有加快的趨勢。

  眼看再過不久就要輪到自己,年輕人回頭看了身後的人龍,順便環顧四周的景象。

  要塞都市鼓城。

  正如其名,關卡周圍高高隆起的地基上,有著大約兩層樓高的厚實城牆,樓成城牆的磚塊縫隙經過仔細補強,足以抵擋大河的氾濫。

  然而這道城牆並沒有將整座鼓城圍起來,而是建築在城裡地勢較低的部分,因此鼓城其實不算真正的要塞。

  從年輕人站的位置就可以看見城牆在左右兩邊地勢較高的地方便沒了,露出牆後的牧場。由此也能看出這道城牆的主要功用並非抵禦外敵,而是用來防止水患。

  「乍看之下漏洞不少,不過全都逃不出瞭望台的監視吧。」

  看來想不排隊就進城是有一點難度。雖然也不是真的做不到,但眼前不是節外生枝的時候,所以年輕人才會乖乖排隊。

  「下一個,到前面來。」

  「是是是,來啦。」

  等了好久終於輪到自己,年輕人大步向前走去。

  在左右手持長柄兵器的衛兵監視之下,神態自惹地面對坐在眼前的官員。

  久經使用而褪色的藍色外套,說明他是一位習慣四處旅行的旅人,即使面對盤問,仍然顯得一派輕鬆。

  「介紹書上的屬名是神川的商家,請問你們是什麼關係?」

  官員的話中帶著訝異,並非年輕人的來歷有什麼奇怪之外,而是職業上的習慣。

  「我是靠表演武藝維生,聽說一宮姬要來,所以想來這裡賣藝。」

  年輕人的體格十分健壯。

  無論背還是肩膀都比一旁的衛兵結實,只是以一個武人來說,身上沒有攜帶像樣的兵器,能夠當成武器的只有一把舊柴刀,還有一把頂多只能用來殺雞的小刀。

  「你也知道一宮已經踏上歸程,現在進鼓城應該沒什麼意義吧?」

  「唉呀,鼓城現在聚集了不少人,我好歹也得賺點盤纏。像我這種平民在神川沒有什麼陞官發財的機會,所以才會跑出來到處晃。」

  不知道是要投靠哪個勢力,還是準備在街頭賣藝,外表看起來很年輕的男子擺出一副充滿自信的表情。

  「那麼你身後的這位小姐又是如何?」

  官員的視線投向年輕人身後的嬌小少女。

  長長的黑髮紮在背後,身上穿著跟年輕人一樣的褪色外套。

  然而外套底下去是一套不屬於旅行裝束的淡紫色服裝。

  繡滿蝴蝶與繡球花的和服散發古典氣息,讓這名少女看起來像是正要參加茶會的大家閨秀,手上還拿著一頂寬沿的帽子。

  白晰容貌更是引人注意,在黑髮的襯托之下顯得潔白無暇,想必她的臉龐平時都是受到那頂與和服同樣花紋的遮陽帽保護。

  修長的雙目、直挺的鼻樑與朱唇形成一副沉靜的表情。

  看不出來年紀多大。

  未施脂粉的臉孔看起來像是十三、四歲的少女,但日光照射的陰影跟表情又讓她看起來接近二十歲,過於端正的容貌讓人很難從外表判斷她的年齡。

  「我是他的妻子。」

  「閉嘴,笨蛋。」

  少女美麗的嘴唇剛閉上,年輕人馬上粗魯否定她的說法。

  「這位是神川名家的千金,以前我受過她家不少照顧。這位千金聽說自己的妹妹在鼓城當養女,說什麼也要到鼓城見妹妹一面。剛好碰上我要過來,所以順便護送她。」

  年輕人才一說完,少女便用真摯的語氣訴說自己對家人的想念:

  「近來情勢很不穩定,我想趕快見到失散多年的妹妹。剛好因為一些家務事來到附近,看到時局如此混亂,想要趁此機會把妹妹接回家中,所以才會不顧一切來到這裡。」

  真誠的話語讓官員感動得連連點頭。

  推薦函上面有跟鼓城密切交易的家族屬名,函上的畫押毫無疑問是真的,而且這名少女的站姿也讓人覺得她是個有教養的淑女。

  雖然說話有些肆無忌憚,不過以一位不知世事的大小姐來說,倒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我明白了,這就發給兩位通行許可證。歡迎來到鼓城。」

  之所以這麼爽快,主要還是因為那個名家前些日子才贈送大批物資給混亂的鼓城。

  於是穿著同樣外套的男女穿過打開的閘門,跟著人群往城內走去。

  「跟以前一樣偷偷進來不就得了嗎?」

  「有些事情堂堂正正地進行會比較有效。」

  「你的堂堂正正也太奇怪了。」

  「是嗎?」

  「沒錯。」

  聽到年輕人的話,繡球花色的少女笑了:

  「可是我沒有說謊。」

  「你只是挑些對自己有利的話來說罷了。宮姬就是這樣,所以才麻煩。」

  「宮姬原本就是為了維護利益而生的制度。」

  少女發出嬌笑,停下與年輕人並肩而行的腳步。

  侍奉少女的年輕人也一起止步。

  兩人眼前出現一片喧囂的繁華街景。

  此地不同於東和其他地方以木造建築為主的地方都市,街上全是石造建築與石板路,交錯縱橫的水道從遠方運來白石,砌出一棟又一棟反射陽光的客棧。

  各勢力的陸續撤退起了振奮人心的作用,街上的人們看來活力十足。

  孩子們自由自在來回奔跑,四週一片和樂。

  「這次這裡沒有流血吧?」

  平靜的問題。

  「幾乎沒有。」

  平靜的回答。

  「真是不可思議,這裡跟多年前一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這裡就是這樣。」

  繡球花色的少女微微一笑:

  「琥珀姬一直想要守護這裡的人,這麼一來可以說是她的願望實現了嗎?」

  「還是有人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過著悲慘的生活。」

  年輕人話中有話。因為這裡是來自各地的物資彙集之地,專供旅人與商人投宿的客棧皆座落在此,所以看起來才會特別繁華。

  兩人就這樣站在原地,年輕人繼續說道:

  「話說回來,你還真不喜歡相信別人啊。」

  少女面帶笑容緩緩看向年輕人。

  「如果是我滿意的人,我自然會相信。」

  「哇啊、這個標準真是嚴格。」

  抬頭看著年輕人的視線,就這樣直接望向遠方。

  淡藍色天空已經混進一絲午後的顏色。

  羽毛狀的雲朵飄在空中,更遠處是快要散開的卷雲。

  不同高度吹著不同方向的風,使得上下兩層的雲朵朝不同方向流動,並在空中交會。

  「問答雲。」

  這是用來形容雲朵在空中擦身而過的說法。

  「什麼?」

  「我是說天空。」

  「這樣啊。要去見她嗎?」

  「如果明天的風向適合。」

  有點對不起來的對話。

  身穿當季花色服裝的少女,帶著愉快的表情緩緩戴上同樣顏色的遮陽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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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7:23 PM

  【四節  水都漫步】

  有人告訴我日期是在午夜時分更替。

  只是在早晨來臨之前,總是很難相信新的一天已經到來。

  會這麼想的人只有我嗎?還是大家都是如此?

  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又意外地難以區別。

  我把手伸進已經一年沒穿的衣服,麻布的觸感令人有些懷念。

  「咦?」

  去年穿起來有點太長的袖子,現在卻是不長不短剛剛好。

  看來我的手腳似乎有所成長,讓我感到有點高興,但是隨即感受時光的飛逝,使得心中多了一絲寂寞的感覺。

  不過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至少在長高之後,抬頭看那些人不會再感到脖子酸痛,跟在他們後現也不必老是想要加快腳步,扮起公主說不定也會變得比以前有模有樣。

  在鏡子前面整理好剛睡醒的一頭亂髮,我走出見習侍女的廂房。

  我盡可能在開關門時不發出任何聲音,可是一走出房間就是走起來吱嘎作響的木頭走廊,這麼做其實沒什麼意義。

  我碰到一大早就起來工作的梳妝師。

  「啊、早安。」

  兩道腳步聲在木頭走廊碰頭,天一亮就穿著整齊工作服的她對我輕輕點頭致意。

  「您要出門嗎?」

  「是的,今天是我的休假。話雖如此,我也只工作了昨天而已。」

  昨天一整天我都扮演阿空的角色,跟著梳妝師一起到裁縫店、布行、飾品店之類的地方辦事,讓我學到不少以前不知道的東西。

  那是身為公主殿下貼身見習侍女·阿空必須瞭解的世界。在這一天,阿空見識到過去擔任軍師貼身見習侍女時不同的事物。

  一到休假,我又變成小空。

  兩者都是僅只一天的身份,時間只到黃昏為止。

  兩者的穿著都很簡單,行李也只有手上的小布袋。

  「我還有侍奉公主殿下的工作,今天沒辦法離開。還請您多加小心。」

  梳妝師的手伸向我的臉頰,把我忘了整理的幾撮亂髮輕輕梳齊。

  不用說,空澄姬從前天起就被解雇了。

  表面上的理由是常磐姬與空澄姬在典禮結束之後必須隱居淨身,短時間內不會在人們面前現身,然而實際上,空澄姬現在根本不存在。

  所以我在離開之前向梳妝師致歉。

  「對不起,明明不在這裡還是要煩勞您。」

  「沒關係,我可以在公主殿下的房間睡一整天。」

  眼前的人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告別梳妝師之後,我繼續走在宿舍的走廊。

  七宮姬一行人在鼓城居住的宿舍是與當地赫赫有名的社殿相鄰的迎賓館。宿舍內部十分寬闊,別說是七宮城,就連賀川的行宮也沒有這裡宏偉。

  我的右手拿著代表見習身份,上面繪有圖案的名牌,一邊向守備各處的衛兵點頭致意,一邊走過長廊。

  現在是清晨,人們的動作雖然有些散漫,但也帶著一日之始的清新。我在這樣的氣氛下漫步來到中庭。

  這是一座由四周的平房與相鄰的迴廊圍繞的自然庭園。

  庭園裡種植融合四季情調的矮樹,石頭圍繞白色沙地形成純白沙池,美麗得令人歎息。

  這座庭園與其說是供人休憩的空間,更像是巨大的裝飾品。

  有人搬了一張圓桌坐在這裡。

  那是一張用大樹樹幹打磨的橢圓形桌子,有點歪斜的橢圓形桌面擺放堆積如山的書簡與文件。有個男人眼睛盯著那堆文件,一隻手伸向一旁裝有芋頭的盤子。

  雖然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會待在這裡,但是他在做的事就跟我平常看到的一樣,讓我不禁笑了出來。

  我覺得出門前應該跟他打聲招呼,所以就往那裡走去。

  對方先一步注意到我,對著走近的我說道:

  「喲,你有鞋子穿嗎?」

  「有。杜艾大人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沒拿名牌的手提著裝有外出鞋的布袋。

  我把腳上的足袋換成鞋子,從迴廊走下石階。

  「這是工作。我都是在這裡跟人見面。」

  坐在一點也不像辦公場所的圓桌前,杜艾大人遞來裝著早餐的盤子。

  「這是展做的,吃吃看吧。」

  盤中裝滿形狀有點奇怪的小圓芋。

  幾根牙籤插在成堆的芋頭上,我順手拿起其中一個。

  「那我就吃了。」

  似乎剛做好沒多久,帶著熱氣的香味十分吸引人,於是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

  芋頭帶著油炸的酥脆口感,原本以為是刻意保留芋頭外皮,不過很快發現不是這樣。

  芋頭表面沾上一層切細之後油炸的芋頭碎屑,還灑了一點鹽來調味。

  一口咬下去,酥脆的外皮在口中散開,露出裡面柔軟的芋頭。

  「哇!真好吃!」

  實在是太好吃了,我才剛嚥下去就迫不及待地再拿一塊。

  「這是海的另一邊出產的小芋頭。這種芋頭適合長期保存,所以常被船員當成糧食。在這次的戰爭裡,展把它拿來當作軍糧。」

  「好棒啊,原來士兵可以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

  聽說不管哪裡的軍隊伙食都很糟糕,展大人似乎無法容許這種事,所以在改善伙食方面下了不少工夫。

  「可是我覺得直接用鹽水煮來吃,應該會更好吃。」

  如此一來即使是在野外也可以輕易烹調,而且我覺得這樣更能發揮食材本身的原味。

  「如果只有一種調理法,遇到長期抗戰的時候會出問題,所以我們的軍隊會選擇一種適合保存的食物,再研究五、六種不同風味的調理法來加以變化。這樣一來就算十幾二十天都吃一樣的東西,士兵也不會吃膩,而且只要少量的油就可以應付長期的需求。」

  話題突然變得有點嚴肅。

  「展還帶回一些新的魚乾,再過不久就可以吃到了。」

  雖然高興,卻又有點不安的消息。

  展大人做的菜通常都很好吃,只是偶而也會端出味道令人難以恭維的食物。那個人就連一般人難以下嚥的東西也能毫不在意地吃下肚,所以害得我也跟他一起遭殃。

  我一邊默默品嚐口中的芋頭,一邊思考剛才聽到的事。

  雖然平常的展大人總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不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實都是洞燭機先。這回的戰爭就在鼓城周圍進行,照理來說籌措軍糧並非當務之急,但是展大人卻在這個時候尋找可以長期保存的食物。

  「還有下一次吧?」

  展大人多半是為了將來的遠征作準備。

  「你真聰明。」

  杜艾大人笑著回答。他跟平常一樣,絲毫沒有隱瞞我的意思。

  接下來的反應也跟平常一樣,馬上就若無其事換個話題。

  「會客的行程排得太滿了,等著跟我見面的人多到得從這個時候開始會見。」

  他明天就要跟隨空澄姬回到賀川,很多人想趕在這之前跟他見面。

  有些人來自鼓城,有些人來自其他勢力。

  相較之下,求見空澄姬的人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少。

  一方面空澄姬只是一種裝飾,一方面也可以說是懷念去年還在此地的琥珀色公主。

  話說回來,我自己倒是樂見這種情形。對方大概也知道我沒辦法應付複雜的會談吧?

  「展大人打算怎麼做呢?」

  「一宮、二宮昨天才撤退,他們現在還在隨時可以折返的距離。軍隊佯裝撤退再返回是很常見的事,所以展會先去巡視鼓城周邊,而且也必須做些事情給同盟的三宮還有鼓城看。」

  看樣子展大人也很忙。這兩個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總是顯得特別勤快。

  而在眼前這個時刻,他們似乎不需要宮姬強出頭。

  「宮姬在這種時候行動,可是會惹惱很多人。不想招惹爭議的最好辦法,就是什麼都不做,直接回家。這點對每個公主都適用,每個勢力大概也都是這麼想。」

  事實上,除了一起舉行典禮的常磐姬與空澄姬,其他宮姬並沒有對鼓城採取明顯的行動。

  無論是否認同其他宮姬的存在,每位宮姬都不得不跟鼓城保持一定距離,以示對琥珀姬的敬意,就好像她還身在此地。畢竟那位公主離開鼓城至今不到一年。

  不過這樣的敬意大多只是表面上的。

  在別人看不見也不知道的地方,每個勢力都各自行動。

  七宮也是一樣,除了這兩個人之外,想必還有其他人正在暗地裡採取行動。

  「全世界都在動,不過短期之內看不到什麼變化。只要其他都市的軍隊別再折返,下一次的巨大變動多半會發生在遠方。」

  杜艾大人把盤子放回手邊,然後開始整理散置桌上的書簡。

  似乎再過一會兒就有客人要來,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在周圍忙進忙出進行準備。

  「那我出門了。」

  「嗯,路上小心。」

  杜艾大人給我一個笑容,彷彿忘瞭解雇我一事。

  好像在對我說:沒有空澄姬也沒關係,只要小空在就夠了。

  有時候我覺得事情或許真是如此,記得這兩個人剛收留我的時候,曾經說過我只要站在那裡就夠了。

  這麼一想,我被解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常磐姬、琥珀姬,還有那位公主,我無法不去在意其他公主,也見過了比他們預料中還要多的人。這麼說來我從來沒有理會過這些人說的「只要站在那裡就好」的要求。

  如果我真的只是乖乖站在那裡的宮姬,他們可以免去不少麻煩吧?

  但是我覺得他們一定不喜歡這樣,因為一點也不有趣。

  實際又是如何呢?

  有時我會覺得腦中一片混亂,不管怎麼想都理不出頭緒。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只要肯問就能得到答案,但是用這種方式得到的答案又讓我於心不甘。

  有時候我覺得不知道答案比較好,有時候又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想著想著,我不知不覺背對杜艾大人走過庭園,來到連接迴廊的階梯。

  我心不在焉的在階梯脫下鞋子,把它放進手邊的布袋,心裡一直想著剛才的事。

  然後一不留神。

  「啊。」

  聲音來自某個打算從迴廊走過庭園的人。這才發現自己只差一點就要迎頭撞上那個人,於是連忙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道身穿整齊橙色服飾的身影。

  不是熟悉的顏色,又覺得曾經在哪看過它。

  「小心一點。」

  對方的聲音流露對小孩的關心,同時又帶著責備的意味。

  是陌生人的聲音。

  「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在抬頭看對方的臉之前,我先低頭道歉。

  「不是你的錯,我也是初次前來,所以才會分神。」

  那個人一邊說一邊走過我的身邊,步下樓梯。

  應該是來訪的客人。

  我看見一位侍從跟在後面,從白木箱裡取出庭園用的鞋子。

  回頭觀望與我擦身而過的人。

  橙色的背影加上一頭帶著紅色光澤的頭髮,端正的站姿表示此人的出身高貴。

  啊!我想起來了。

  昨天我以阿空的身份上街之時,曾經看過這身裝扮。

  還記得當時他們稱呼他為小春。

  杜艾大人在部下的幫忙之下把桌面整理乾淨,一看到客人來了,便起身前去迎接。

  看到這樣的情景,我才發覺自己不該表現得太過顯眼,於是慌忙走過迴廊,往通往宅邸外面的後門走去。

  初次見面的寒暄斷斷續續從背後傳來。

  那是大人的穩重聲音。

  「我是五宮倉瀨與六宮牧瀨的特使春瀨彩,此次特奉淺黃姬殿下與萌蔥姬殿下兩位宮姬之命前來拜見。」

  「煩勞閣下在如此混亂的時期遠道而來,我是七宮賀川宮姬空澄姬殿下身邊的輔佐室長,同時在府中擔當左役的杜艾爾.陶。」

  冗長的寒暄結束之後,杜艾爾招呼客人來到剛整理好的圓桌旁。

  他的部下已經備妥茶與茶點。

  杜艾爾請春瀨坐上籐椅,自己也在春瀨對面坐下。

  「原本應該要在執務室招待閣下,但是我想此次會面大可不必如此拘謹,所以特意準備了這個茶席。請閣下莫要見怪。」

  「我雖是以特使身份前來,但也只是正式會談前的先遣使者,不用這麼拘泥繁文縟節。」

  「能得到閣下的體諒,是我的榮幸。」

  兩人隔著圓桌對坐,年輕的春瀨身材比較高,瘦小的杜艾爾看起來反而比較年少。

  人們都說七宮的軍師年紀看起來很輕。根據官方公佈的數字,杜艾爾.陶比春瀨年長十歲以上,但是實際看來兩人的年紀似乎相差不遠。展.鳳的年齡也跟杜艾爾差不多,遠大於實際目測的年齡,讓春瀨對所謂的官方數據感到懷疑。

  也因為如此,現在的春瀨緊張得口乾舌燥。

  一個年紀跟自己差不了幾歲的人,竟然能在當今亂世以一代的時間爬到如此高位,成為掌控一大勢力的巨頭。

  杜艾爾.陶給春瀨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春瀨感覺自己的手心滲出汗水。

  不久之後,春瀨看見周圍的人從迴廊退開,張羅茶席的侍者也不見蹤影,中庭只剩杜艾爾與春瀨兩人,迴廊也只有春瀨帶來的侍從坐在那裡。

  就距離而言,春瀨的侍從剛好可以勉強聽見兩人對話的片段。

  「也讓我的人退下吧。」

  「無須如此。此地是七宮的營地,有侍從在場,客人也會比較安心。」

  「雖然感謝閣下的好意,但也請讓我展現對話的誠意。」

  這名侍從是父親留下來的護衛之一,雖然身上沒有攜帶兵器,不過此人即便赤手空拳也比一般士兵來得強悍。一旦動手,瘦小又手無寸鐵的杜艾爾.陶恐怕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春瀨轉頭過去,用眼神指示侍從退開。侍從隨即退到走廊角落坐下。

  春瀨回頭面對杜艾爾。方纔的動作對他已是司空見慣,所以沒有特別確認侍從是否離開。

  「閣下自去年以來的活躍,在倉瀨與牧瀨也是人人讚歎,現在誰都知道促使七宮賀川興起的中心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陶左大臣。」

  「在下其實不夠格擔任左役大位,但是為了輔佐宮姬,扮演宮姬與府中的橋樑,我必須讓自己處在一個相應的位階。」

  左大臣的稱呼在這裡顯得太過隆重,所以杜艾爾只用左役這個謙稱。

  「比起我來,彩家領袖的名字才是赫赫有名。令尊之事著實令人遺憾,也多虧閣下如此年輕就能肩負領導家族的重任。」

  「我只是後生晚輩,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像昨天就煩勞叔父為我多費心了。」

  「他們亦是期望彩家安定,所以才會如此重視鼓城。」

  兩人在和緩的氣氛下開始對話,營造對等的氣勢。春瀨感覺自己終於平靜下來,於是決定把握眼前的氣氛切入主題。

  「今日之所以特來求見,是為了傳達吾等兩位公主殿下誠心的提案。」

  杜艾爾凝視傾聽,等待年輕商人的下一句話。

  「兩位公主殿下對先前空澄姬殿下與常磐姬殿下的祝福感到由衷欣喜,也祝福包含鼓城在內的三都能夠長治久安。」

  「那真是令人感激。雖然這番話在會見函中已有提到,不過府中上下都為兩位公主殿下的好意感到高興。」

  接下來才是正題。兩人雖然裝作若無其事,還是不自覺地坐直身子。

  春瀨努力隱藏心中的緊張,雙眼直視杜艾爾的眼睛:

  「為使三都同盟能夠永續長存,吾等願以兩位公主殿下之名全力相助。」

  「閣下的意思是三都同盟可以變成五都同盟嗎?」

  這個男人以前就對東征將軍展.鳳提出四者同盟的建議,現在則在這個構想裡加上鼓城。

  七宮左大臣的表情微微一變,用反問來探究對方的真意。

  我想日影先生一定很喜歡吃甜的東西。

  雖然他不承認,不過我覺得一定沒錯。

  為了紀念三都同盟而看製作的三都燒裡,塞入滿滿的三色內餡。雖然我覺得太甜,但是這個人還是默默吃著。

  我只吃一個就飽了,這個人卻連吃三個。

  或許是因為鼓城明天就要得到解放,我們所在的街上瀰漫一股開朗的氣氛。

  寬闊的運河沿岸是一整排店家,商店門口堆滿來自各國的物產,街上到處可以看到露天攤販像是祭典一樣販賣各種東西。

  我們就站在攤位前面吃著剛烤好的三都燒。

  三都燒比先前在賀川吃過的七宮燒還要再大一些,但是味道跟七宮燒一模一樣,外觀也是大同小異。唯一的不同只有烙印在餅皮上的文字,除了「七」之外還加上「三」跟「四」兩字。

  奇怪的是這個三都燒的價錢竟然貴了一倍。直到吃了裡面的三色內餡,我才發現這大概就是價錢變貴的理由。

  「能夠和平真是太好了。」

  我試著跟開店的大叔說話,但是大叔卻用有點不以為然的表情笑著說:

  「很難說啊。夏目到頭來也沒把欠我們的錢還清,賀川則是利用我們來擴張自己的勢力,結果只有我們虧大了。反正他們愛把事情弄得多熱鬧都沒關係,只希望他們能夠趕快回去。這才是我們這些商人的心聲。」

  我想也是這樣,而且我也希望改變這種狀況。

  「鼓城是很重要的地方,所以各地的人才會聚集到這裡。」

  位在鄉下的七宮賀川就沒有這麼多人。事實上,在流入賀川的人口裡,來自鼓城的人比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要來得多。

  這點對三宮夏目來說也是一樣,應該說東和西部地區的每個地方都是這樣。鼓城是以中央大河作為運河的商業都市,在過去高舉四宮名號的時候,鼓城對於七宮賀川來說是個大都市。

  「我們只要有生意做就好了。還不是因為上頭那些人不停亂搞,才會遇上這樣的事。」

  下一位客人來了,於是我們告別大叔繼續散步。

  在隔壁的攤位買了茶,我跟日影先生拿著裝茶的竹筒走在街上。

  「看來我們也應該早點回去。」

  日影先生還是跟平常一樣保持沉默,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聽,只知道他配合我的腳步,用相同的速度走在我身邊。

  我不像展大人一樣邊走邊吃,而且又怕弄髒衣服惹得梳妝師生氣,所以每次只要一喝茶,我就會停下腳步喝個幾口再繼續前進。

  每次停下腳步,我就會環顧街上的樣子,同時開始思考。

  只要我這麼做,日影先生就會陪著我一起止步。

  眼前的鼓城是一個美麗的城市。

  街上隨處可見牆壁光亮潔白的房子,所有的房子都覆上顏色鮮艷的各色瓦片。賀川的民宅屋頂大多是一片漆黑,靠近山區的賀川林業興盛,一般民家大多是把香柏木板鋪成屋頂。

  在大都市鼓城裡,一定生產了很多的瓦片吧?這裡有許多工廠跟工匠,可以生產各式各樣不同種類跟樣式的屋瓦。

  在賀川,只有宮城能夠把陶製品當成建材,鼓城的建築光是這點就讓我驚歎不已。還有賀川民宅的牆壁大多是木板,鼓城則是以泥灰跟石材砌成的牆為主。

  「再加上這裡有很多水道,這樣就不怕火災了。」

  我有點羨慕住在這裡的人。

  七宮賀川只有必須嚴格防範火攻的宮城才能使用的建材,來到這裡卻是隨處可見。我想只有這種長年過著富裕生活的城市才能形成這樣的街景。

  雖然近年來賀川的生活已經有了大幅度的改善,但是要發展出這樣的街景,恐怕還得等上十幾二十年的時間。

  想到這裡,我突然可以理解常磐姬的夏目為何總是跟鼓城處不好。地處深山的夏目,過的日子應該跟我們差不多,說不定賀川的狀況還比較好一點。

  接著看見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在這裡,即使是條不起眼的小路,走在路上的人也比全賀川最熱鬧的大街還多,往來於鼓城街上的人數跟賀川大不相同。

  記得從前有人告訴我,鼓城的人口其實只比賀川跟夏目多上幾成。只是身為商業都市的鼓城,除了當地居民之外,還吸引了來自各地的訪客,感覺起來住在這裡的人幾乎比我知道的數字還要多上一倍。

  每個人都穿著都會風格的光鮮服飾,走在街上彷彿是在參加一場小型祭典。

  雖然戰爭與接踵而來的危機為這座城市帶來衝擊,但是從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

  還是說我眼前的一切就是受到戰爭衝擊過後的景象?或許看在鼓城居民的眼裡,現在的街景是一片蕭條也說不定。

  周圍的人們臉上看不到太多笑容,每個人都掛著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表情走在街上,各自過著忙碌的生活。在這些人之中,偶而還能看見賀川商人穿著我熟悉的羽織從我面前走過。

  「從賀川跟夏目來這裡辦事的人也不少。」

  想必這裡也有許多來自倉瀨、牧瀨,甚至從神川跟錫馬遠道而來的人。除此之外,各地還零星散佈幾座規模不及宮都市的小型都市,每個都市的周圍還有大大小小的村落。

  「我們也是來這裡辦事的。」

  一旁的日影先生喃喃說道。

  「說得也是。」

  我點頭同意。

  「人們和貨物就這樣聚集起來,然後流通到各個地方。」

  我把看著往來人群的視線轉向背後。

  比大街還要寬闊的運河從我們的身後流過。

  那是昨天空澄姬與常磐姬乘船走過的運河。

  現在則是載滿原木的貨船在平緩的水道緩緩前進。

  這些木材大概是從城外運來當成建築的柱子。再往前一段路,耳邊開始傳來木槌敲打以及切削石材的聲音。

  「這裡真是個大城市。」

  「迷路就麻煩了。」

  「嗯,是啊。」

  「曾為四宮的鼓城位居東和的要衝,任何勢力只要掌控此地便有能力對抗中央。沒錯,即便對手是首都一宮神川或副都錫馬亦足以抗衡。」

  「那也得徹底控制鼓城才行。正因為無法任意行事,所以吾等才會撤退。吾等與三宮夏目都已立下誓約,絕不會對鼓城任意妄為。」

  春瀨與杜艾爾面對彼此。

  兩個人都背負著足以左右都市未來的地位。

  「請用,這是我們公主殿下最喜愛的茶。」

  為了緩和氣氛,杜艾爾主動端起裝有東方紅茶的茶杯向春瀨敬茶。

  春瀨連忙道謝,杜艾爾已經先喝了一口杯中的紅茶。

  搶在客人之前喝茶看起來似乎有失禮數,不過這種做法也是為了證明茶中無毒。

  「好濃郁的香氣。」

  出身名家的春瀨對好的茶葉十分敏感,以優雅的動作把茶杯拿到嘴邊,先用鼻子聞過香氣。

  在此同時,他的腦袋也沒有停止運轉。其實兩人都利用短暫的時間思考接下來該說的話。

  喝了一口茶之後,春瀨繼續說道:

  「左大臣閣下在撤退之後有何打算呢?」

  「為了確保賀川的安定,吾等將以七宮姬為中心建設都市。吾等的公主不想看見紛爭繼續擴大,七宮所有人都將遵從公主殿下的意願。」

  杜艾爾所說的遵從對像只是徒具象徵意義的公主,春瀨聽了微微一笑:

  「賀川若是過度封閉,鼓城勢必趁機謀反。而且會像各都市反抗神川的手法,採取檯面下的動作。閣下若想以七宮掌控鼓城,就非得靠軍隊或是其他手段加以壓制不可。」

  「三都同盟已經成立,鼓城答應提供吾等必要的協助,做為對前次戰爭的賠償。若是他們背棄這個承諾,吾等七宮與同盟國三宮將會再次佔領鼓城。」

  「光憑兩都之力做得到嗎?各位必定需要吾等的協助。先讓倉瀨與牧瀨加入夏目與賀川形成四都同盟,而後再就形式上將鼓城納入同盟,如此一來鼓城必然不敢輕舉妄動,至少不會再像這次一樣明目張膽招攬各國或策動戰爭。」

  在原本就有心結的兩個相鄰都市之外,於加入兩個中立都市,藉由這種勢力均衡來防止鼓城藉機妄動,這就是春瀨的計劃。

  「包括賀川、夏目、鼓城的西部同盟,神川與錫馬互相牽制的中央,還有穩定雙子都市所在的東部,三分天下之勢已成。現在破壞這個形勢不嫌太過危險嗎?」

  去年的戰爭起因就是夏目與鼓城聯合起來脅迫賀川,但是在這個小個子男人與他的搭檔的活躍之下,現在的主導權已經落入七宮賀川手中。

  就算不改變現狀,賀川仍是得利的一方。

  「一宮與二宮雖然暫時撤退,但一定會找理由再次回來,到時候恐怕是十萬規模的大軍。你們的繁榮對他們來說是種障礙……不對,應該說地方獨立本身就是障礙。只要能吸收地方勢力,忙於爭奪霸權的中央勢力就能得到貴重的財源。」

  「因此他們的箭頭指向雙子都市。」

  「正如同閣下所知,吾等與中央的距離更近,所以吾等也抱持強烈的危機感。」

  「所以閣下才會如此重視地方勢力的合作?」

  「這是一種互相保證。若是一宮、二宮又像前次那樣派兵前來,我們將會出兵助各位一臂之力;相反的,當吾等的獨立遭受威脅,也希望你們能夠出手相助。只要四個宮都市與商都鼓城通力合作,二宮錫馬絕對不是敵手,甚至能與一宮神川分庭抗禮。」

  各個都市只要分別籌措三萬兵馬,合計起來就有十五萬的兵力。

  最大都市一宮神川實際能夠動員的兵力,據說是在二十萬上下。

  考慮到與副都二宮錫馬之間的緊張關係,因此預測一宮神川能夠派離本國展開遠征的兵力最多只有一半,也就是十萬左右。在先前的鼓城之亂,原訂派往鼓城的地方軍據說是五萬,即使各個都市只提供三萬兵力,合計起來還是足以對抗。

  雖然不足以打倒一宮神川,但是這股聯合起來的力量已經能夠保障各國的安全。

  這就是同盟的意義。

  「地方完全脫離中央的支配而獨立,這才是宮都市的目標。」

  在春瀨的心中,未來的東和不該由三股勢力互相傾軋,而是集結地方力量包圍中央。

  「閣下不這麼認為嗎?杜艾爾.陶左大臣。」

  杜艾爾用深思的表情喝了一口紅茶,忽然面露銳利的眼神,直指春瀨的雙眼。

  「的確如此,無論我們再怎麼努力累積兵力與國力,別說是神川,就連打倒錫馬也很困難。我從以前就想透過某種形式跟五宮六宮合作。」

  錫馬擁有超過五萬的兵力,領地的肥沃程度僅次於神川。

  「錫馬不斷要求吾等加入真都同盟,神川也不斷要求吾等回歸舊王都一宮。」

  春瀨說出國家的難處,藉此強調同盟的必要性。

  無論五宮倉瀨與六宮牧瀨是被一宮併吞,或是被二宮併吞,結果都是造成中央的巨大化。這對其他都市來說無疑是非常危險的狀況。

  「二宮錫馬也有跟七宮賀川接觸,還提出聯手打倒神川的要求。」

  唯一從頭到尾對一宮神川採取反抗態度的副都錫馬,是名符其實的東和第二大都市,若是與之聯手必將成為最大的助力。

  春瀨聽了之後笑著說道:

  「閣下不是曾經公開說過要打倒二宮嗎?」

  「我沒有公開這樣說。我沒有那麼不怕死。」

  杜艾爾沒有否定他說過這種話。

  「閣下在交易場合的一句話已經傳遍整個東和,為此我的叔父還嘲笑閣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是徒增真都同盟戒心的愚昧發言。不過就在去年年底,臥病在床的家父卻是為了不同的原因發笑,他還說真像你的作風。」

  杜艾爾頭一次露出好奇的表情。

  「令尊還記得我嗎?」

  「家父很懷念與年輕時的兩位在商場較勁的日子。閣下應該在比我還要年輕的時候,就很討厭真都同盟了吧?」

  春瀨的話勾起杜艾爾的回憶,他笑著搖頭:

  「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處於敵對關係。雖然彼此走的方向不同,但真都同盟跟吾等都是以頂點為目標,我跟他們純粹只是商場的敵人。」

  「頂點嗎?」

  耐人尋味的名詞。可以感覺杜艾爾說出這兩個字時,語氣有些不同。

  如果頂點指的是取得天下,那跟這種人結盟是很危險的。正因為彼此互相利用,出發點的不同將很容易在雙方之間造成嫌隙。

  「吾等的目標是地方獨立,錫馬的目標是取代神川的地位。他們的說法只是在吸引人們的支持,對於彼此的獨立毫無幫助。」

  春瀨希望杜艾爾不理會錫馬的呼籲,以表情徵求杜艾爾的同意。

  「家父臨終之前也要我跟真都同盟保持距離。與其跟錫馬聯手,乖乖接受舊王都神川的支配還比較實在。」

  五宮六宮與其與二宮聯手挑戰首都一宮,還不如表面上臣屬一宮神川,更有機會得到實質上的自由。

  這是比較聰明的作法。

  其實東和各都市一直以來也是這麼做。

  然而時代正在改變。

  神川背負龐大的負債、各都市的力量逐漸變得不可小覷、西方山脈的另一邊,大戰造成的衝擊餘波蕩漾,不管哪裡都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

  「四都同盟應該比較實際吧?鼓城已經不再是宮都市了。」

  春瀨點頭贊同杜艾爾的說法。

  鼓城在這個同盟裡,應該處於配角的位置。至少在時代進一步改變之前。

  當然,鼓城還是會跟各同盟都市處於合作關係。

  「就算最糟的狀況是各個都市得像過去一樣屈居一宮神川之下,吾等還是可以保有相當的地位。不過我還是想盡我所能保護現在這份自由,為了這個目標,各都市的團結合作極為重要。」

  「光是隨意索求自由或是抱怨現狀,並不是成熟的行為。想要得到自由就得先盡到責任,所謂責任就是對改革的努力。」

  運河另一邊排列整齊的葉櫻後面的廣場,有人正在舉行露天演說。

  我停下腳步,跟日影先生一起隔著運河看熱鬧。

  「我們一直忍受一宮神川的壓迫,難道我們還要忍受他們繼續擔任東和的中心嗎?還要眼睜睜看著各都市不斷你爭我奪嗎?我們每個人都應在改革的大旗之下通力合作。」

  一旁飄揚的綠旗是比常磐姬的綠還要純粹的顏色,旗上繪著大大的「真」字,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哪個勢力。

  「彼此自私的獨立只會造成曖昧的渾沌,進而為將來埋下禍根。為了真正美好的未來,我們需要從根本改革,因此我們提出真都的概念,希望各位踴躍參加真都同盟。」

  一個體型龐大的男子站在簡單的講台上,用宏亮的聲音發表演說。一群扛著真都旗幟的人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圈。

  「七宮與三宮只懂得為眼前的成功爭鬥,結果就是害慘了各位。那場戰爭究竟有什麼意義?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的軍事同盟只會製造出更多事端,危害鼓城的人民。我們絕不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參加真都同盟。」

  圍成一圈的人群發出喝采。

  圍觀的人群手裡拿著代表真都的小旗,以熱切的語氣呼喚真都還有真姬的名號。

  路過的人們有些被熱鬧的氣氛吸引而停下腳步,有的自顧自地快步通過,我則是從遠處看著這樣的情景。

  台上的人繼續用熱情的聲音呼籲:

  「只有真都自始至終勇於挑戰一宮神川,真都才是真正能夠引領時代的改革派。支持真都的和平改革路線,就能讓大家看見富足的明天。」

  「吾等並不期望改革。」

  春瀨昂首直視眼前的人。

  「即便以錫馬為中心重建這個世界,對吾等來說有何益處?舊王都一宮神川還說得過去,為何吾等必須容忍真都同盟以世界的中心自居?」

  年輕商人毫不掩飾心中想法,他認為有些話只有年輕人才能沒有顧忌地開口。

  「閣下的心情我能理解。對方的勢力無庸置疑遠勝吾等,可是與他們聯手仍是一件不安的事。這點對七宮來說也是一樣。」

  杜艾爾的回答不帶有任何感情。

  不被對方的年輕感動,也不嘲笑對方的年輕氣盛。

  「話雖如此,彩家領袖,也有很多人想參加真都同盟,不是嗎?反對我們結成同盟的人,想必不在少數。」

  「叔父大人也是其中之一嗎?」

  杜艾爾點點頭。

  「他曾向吾等表示友好,只是言下之意又暗示不歡迎四都同盟。老實說閣下現在的行動,似乎令他相當困擾。」

  這是意料中事,春瀨露出理解的表情。

  「事實上,想跟真都聯手的人不是只有叔父。七葉倉瀨派、牧瀨派與真都都有密切的商業往來,這也讓我遇到好幾次危險。然而,想跟錫馬保持一定距離的人也不少。」

  「想跟錫馬保持距離,也想跟一宮保持距離,所以想到要利用這裡嗎?正統政府跟改革勢力都不支持的人真是麻煩。」

  黑髮少女重新戴上繡球花色的帽子。

  「杜艾爾.陶跟春瀨·彩的會見,該不會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穿著深藍色羽織的年輕人一邊把玩手中的小刀一邊發問。

  「五宮與六宮求的是自身安定,但又不想被牽扯進一宮與二宮的勢力之爭,所以想跟兩邊保持距離。因此他們才會想到跟其他沒有威脅的宮都市結盟。」

  兩人身在位於小丘的神社境內。

  左右兩邊的樹林全是長滿新葉的年輕梧桐樹。

  後方是用來舉行祭祀的石板廣場,四週一片靜謐。此處是可以俯瞰周圍街景的廣場,圓錐型的土地正好符合東和傳統祭祀的要求。

  年輕人的上半身靠著典雅的柵欄,少女站在他身旁,笑著眺望眼前開闊的景色。

  「七宮賀川的府中,確實沒什麼威脅性可言。」

  財政吃緊的夏目,還有正在爭取時間從敗戰的創傷之中復原的舊四宮鼓城也是如此。

  「話說回來,七宮那兩個人對安定沒什麼興趣,只想不斷前進下去。」

  水量豐沛的運河在都市四處縱橫交錯,倒映陽光與路上整齊的房屋。

  附近的樹上傳來陣陣鳥鳴,少女面帶微笑注視眼前安穩富庶的景象,一旁的年輕人顯得有些心有未甘。

  「那些傢伙打算反過來利用鼓城、倉瀨還有牧瀨嗎?還有夏目也是他們的利用對象。」

  「看似如此。往後不管是一宮神川還是二宮錫馬,只要大國一有動靜,他們就會聯合起來加以對抗。只要能讓自己成為同盟的中心,他們在東和的地位就會更加穩固。」

  「這樣一來就算不必單獨對抗大國,依然可以爭奪霸權吧?」

  「那兩個人應該是這麼打算,只是不知道她是怎麼想。」

  用遮陽帽擋住眩目陽光的少女放眼望向遠方。

  眼前是一段寬闊的水道,與之相鄰的大街滿是來來往往的人群。

  人群之中可以看到兩個孩子。

  一名是有著柔順及肩長髮的少女,一名是灰髮少年。

  由於是遠處的景色,從這裡無法看清兩人的表情與容貌。

  如此距離即使大聲呼喊也是徒勞無功。就算騎著快馬飛奔過去,等到抵達那裡,恐怕那兩個人也早已遠去。

  這種距離只能遠遠俯瞰對方的小小身影。

  「找到她固然很好,只是他們怎麼會在那裡閒晃?」

  畢竟對方的身份非比尋常,因此他的聲音裡帶著訝異。

  「小孩子想要往外跑是很正常的。」

  「那不就跟你一樣嗎?」

  「沒錯,我是個年幼又脆弱,完全不懂世事的千金小姐,你可要好好保護我。」

  回答中帶著笑意。

  「哼~虧你說得出口。」

  話中帶著不服氣的年輕人突然露出警戒的表情,眼睛盯著前方。

  「喂。」

  「怎麼了?」

  呼叫自己的聲音顯得異常嚴肅,少女收起臉上的笑容。

  「我們該不會被發現了吧?」

  「這種距離嗎?我這次特別低調,而且還有變裝。」

  「就算這樣還是被發現了。」

  「好可怕啊,你打得贏他嗎?」

  「算了,我不想跟他打。打贏一個小孩子沒什麼值得驕傲,更何況我根本沒信心打贏他。」

  少女與年輕人並肩眺望遠處大街的情景。

  兩個孩子之中的灰髮少年停下腳步。

  不僅停下腳步,他還抬頭看著這裡。

  「那傢伙變得比去年還強。」

  「沒辦法,只好期待其他各位的表現了。」

  少女緩緩轉身面向神社的廣場。

  轉過身的臉上帶著微笑,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四道人影。

  那是四名成年男子,雖然四個人都作平民打扮,不過每個人的體格都很壯碩,臉上透出一股精悍之氣,一看就知道是久經陣戰的高手。

  「那就跟平常一樣拜託各位了。」

  日影先生突然在我身後停下腳步,於是我回頭跑到他身邊。

  「怎麼了?」

  不知為何,日影先生一語不發抬頭看向遠處,我也模仿他的動作。

  順著日影先生的視線看去,越過民家的屋頂可以看到遠處的小山。那裡比普通的小丘來得高,可是又沒有大到可以稱為山的程度。

  這座為雜木林所覆蓋的小山似乎有一半是人工的,山頂是一片平地,可以看見樹林的上頭有一片像是神社的廣大空間。

  還有幾道人影。

  淡藍色與淡紫色的身影若隱若現,只是距離這麼遠,根本看不清楚。

  「有什麼東西嗎?」

  「沒什麼。」

  日影先生不再抬頭張望,直接走過我的身邊向前走去。

  「走吧。免得有人來煩。」

  日影先生若無其事地繼續前進,而我卻開始在意遠處的情景。

  所以我也抬頭眺望,不過差點撞上路過的行人。

  我急忙躲開,再次抬頭看去。

  藍色和紫色的背影都已消失無蹤。

  「四都同盟是足以改變東和形勢的大勢力,東和未來勢必會有一番動盪。這在保守人士的眼中,應該是條危險的路吧?」

  聽見這番話的春瀨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親手加速時代潮流的人,竟然會說出這種話?形勢早已在閣下手中改變了。」

  「吾等只是解決眼前的問題。」

  「你們做了誰也不敢嘗試的事,你們的眼光總是放在未來。」

  春瀨重新打量眼前這名沉靜男子。

  這個比自己年長的青年身穿文官正式服裝正襟危坐,表現出官僚特有的一絲不苟,只是偶而又能在他臉上看見玩世不恭的表情。據說這個人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時候,默默無聞的他曾經與春瀨的父親在商場上有過精彩的交鋒。

  姑且不論成敗,這個男人確實在富商彩家前代家主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所以春瀨再次擺出端正的姿勢,低頭向對方請求:

  「若想達成各宮都市期望的獨立割據,四都同盟是最好的基礎。還請閣下伸出援手,共同打破失序的中央支配。」

  彩家現任家主、五宮倉瀨與六宮牧瀨的公主寄予信任的特使低頭了。

  只是他還太年輕,在彩家內部的地位尚未穩固,許多權力仍掌握在有力的親戚手中,因此沒辦法毫無顧忌大膽行動。

  「包圍一宮可是會讓他們認真起來。」

  帶有試探性的話語。

  「吾等早有心理準備。因為吾等正處於危機之中,就像去年遭到三宮、四宮聯軍威脅的七宮賀川一樣,雙子都市如今已被捲入最大勢力與第二大勢力的對立。」

  春瀨的視線落在地上,話中語氣卻是字字堅定。

  維持現狀只會使自己的國家成為大國爭霸之下的犧牲品,失去身為宮都市的繁榮。既然無論向哪個大國靠攏都無法避免被捲入大規模的動亂,還不如與其他國家聯手構築新的秩序。

  春瀨·彩正在這條新的道路上摸索,臉上表情訴求心中的危機意識。

  這讓杜艾爾.陶放鬆肩膀的力道:

  「彩家領袖,有人只是曖昧地說想跟吾等聯手,也有人像閣下這樣真摯提出同盟的邀約。請問閣下認為接下來吾等該怎麼做才好呢?」

  「應該讓東和七姬之中的四人見面。」

  為了不愧對方對自己的稱呼,年輕人毫不猶豫地回答。

  「閣下是指吾等的七宮空澄姬殿下與三宮常磐姬殿下?」

  「還有吾等的雙子宮,五宮淺黃、六宮萌蔥兩位姬殿下。」

  除了已經退位的琥珀姬,如今東和的宮姬共有六位。

  現在的計劃是讓六姬之中超過一半的四位公主見面。

  「身為東和良心的雙子姬,還有在先前的戰爭達成戲劇性和解的兩位仙姬,沒有人比這幾位公主更能匯聚期望和平獨立的民意。」

  「閣下所在的兩位公主是否贊成此事?」

  「那是當然。兩位公主殿下都深知巫女姬應盡的職責,也深信巫女姬是和平與良心的象徵,絕不會對此有所疑念。」

  春瀨保證兩位公主贊成此事,因此杜艾爾也點頭同意。

  「我明白了。我相信淺黃姬與萌蔥姬願意跟吾等攜手合作,彼此扶持走過未來的漫漫長路。而且吾等的空澄姬也同樣崇尚以和為貴的道理。」

  「常磐姬那邊由我前去遊說,相信必能得到她的支持。」

  稍微思考了一下,杜艾爾擺出人稱左府或左役的嚴肅表情。

  「春天即將過去,時序接近初夏,一切準備是否能在這個夏天完成?」

  「我們會在空澄時分談妥一切,並在高夏之前為公主安排會見相關事宜。」

  那是從七月到八月的詠名,春瀨把事先準備的話全部說完。

  「吾等府中近來也有越來越多人讚成避開紛爭,與其他都市建立友好關係。在此我向閣下保證,閣下的意見我會在回到七宮賀川之後馬上召集眾人展開討論,相信必定會有好的結果。」

  「我確信這個承諾必定會為雙方的良緣締下穩固基礎。」

  雙方已有共識,春瀨對此表達感謝之意。

  鬆了一口氣,兩人各喝一口茶。

  「話說回來,我倒有件事想要請教領袖大人。」

  「請問有何指教?」

  聽到杜艾爾主動提出問題,春瀨臉上雖然裝作若無其事,心裡卻有點緊張。

  聽說這個男人絕不會問無關痛癢的問題,越是尋常的問題越是暗藏玄機,絕不能大意。

  「請問閣下那邊的宮姬還會在位幾年?聽說王室的旁系家族已有幾位男丁,吾等的公主打算再續任十年,閣下能否告知五宮六宮的計劃,如此合作起來也會比較容易。」

  「閣下所言甚是。吾等的兩位公主希望至少續任五年,倘若未來東和的局勢持續安定,也有可能續任十年以上。」

  絕大部分的宮姬任期都是這麼長。

  宮姬只是時代的過客,也是過渡時期的一種象徵,既不是支配者也不是執政者。現在雙方都表明自己的宮姬不會逾越這個定位。

  「宮姬總有一天必須下野。為了迎接這一天的到來,我們這些輔佐者有義務為東和創造出和平的未來。」

  杜艾爾的話中充滿誠意,讓春瀨動了促狹的念頭。

  「民間盛傳七宮的公主殿下遭人幽禁在城中,任由大臣與將軍擺佈。相信這些應該只是以訛傳訛的謠言吧?」

  在以建立友好關係為目的的會談中,實在不該提出這樣的問題,但是如此問道的春瀨並不後悔。畢竟徒具形式的友好關係太過脆弱,他認為自己應該利用年輕的優勢把能說的話說出來。

  乍看之下像個小孩的瘦小男子用大人的表情笑道:

  「要這麼解釋也可以。公主殿下的身份何其尊貴,本來就不可能隨意出城。另一方面,為了七宮賀川的繁榮,身為左役與右役的吾等有時確實得做出違背公主殿下心意的事。」

  他的笑容顯示他已作好接受一切批評的心理準備。

  所以春瀨點頭說道:

  「輔佐公主的人有時就得不惜做出骯髒的事。」

  「我的職責是管理政事,右將軍的職責是管理軍事,政治家與軍人做出骯髒的事是理所當然的。能夠扮黑臉的人才能擔當這等職務。」

  垂柳的枝葉隨風搖曳。

  柳葉嫩芽逐漸變成綠葉,柔軟的枝葉倒映在下方的水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只是跟日影先生站在這裡看著河水緩緩流過。

  我們站在石橋上,腳下是利用鼓城雄厚財力建造的石砌運河,水聲傳入我們耳中。

  我把手放在欄桿上,雙手托著臉頰,輕鬆度過悠閒的時光。

  背後的人群來來去去,運河兩邊的街上全是店家以及前來購物的人們。

  潺潺水聲永不間斷,其間夾雜斷斷續續的人聲,偶而還能聽到低空傳來幾聲鳥鳴。

  眼前偶而出現燕子的身影,也不知它們是把哪戶人家的屋簷當成家。

  空氣裡同時混雜晚春與初夏的氣息。

  早晚的空氣還很冷,但像這樣一直待在大白天的陽光底下,卻讓人覺得有點熱。

  水面月是高山融雪流向大小河川,溢滿蓄水池,滋潤耕地的季節。再過一陣子就是夏季。

  空澄與高夏,東和的七月跟八月。

  萬事萬物在春天萌芽,在夏天跟秋天成長茁壯。

  一直以為都是如此。

  歲月匆匆前來,又匆匆離去。

  透過柳枝可以看見落在水上的櫻花花瓣順流而下,僅存的殘花與漸趨茂盛的柳樹在此交會。

  現在正是季節更迭的時節,春夏的花木也在此時交替。

  暖和的空氣讓人有點坐立難安,害怕這個季節就此過去。

  心中期待夏日的到來,又有點希望時間永遠停在當下。

  耳裡聽著吵雜的人聲與水流聲,忽然很想記下現在感受的氣息。

  悠閒的河風吹過河面,輕輕吹動許多東西。

  豐沛的清澈水流,腳下的運河永不止息地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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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7:25 PM

  【五節  記憶中的風景】

  當彩家的春瀨結束與杜艾爾.陶左大臣的會見,時間已經接近正午。

  會談時間比預計來得長,所得到的成果卻是差強人意。

  春瀨來到宅邸旁邊的廣場,在前來迎接的馬車與三名部下會合。

  「結果還是只能由我方主動提出。」

  春瀨是指締結同盟的請求。

  可以的話,他希望讓七宮方面主動提議與雙子都市結盟。

  然而結果還是自己主動請求對方,這讓春瀨相當不高興。在同盟關係裡,提出要求的一方必定屈居弱勢,所以春瀨想讓對方開口。

  高傲的三宮夏目或許會為了顧全面子不肯主動提案,不過身為新興都市的賀川應該會積極配合才對。

  然而一直到會談結束,對手始終保持游刃有餘的姿態。

  他的態度彷彿在宣示七宮絕不會欠五宮六宮的人情。

  「看我年輕,所以小看我嗎?」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或許從自己決定親自登門拜訪杜艾爾.陶的那一刻就已經輸了。

  「彩家剛完成世代交替,以少爺的立場本來就該先採取行動。」

  聽見侍從這麼說,春瀨的心情也寬慰一些。

  「過去的事也就罷了,但是正式開始之後一定要設法讓情勢往對我方有利的方向發展。為此我得回去倉瀨與牧瀨才行。」

  「要讓他們自己過來嗎?」

  「當然。如果由我方親自前去,難保不會被看扁了,所以非得讓對方過來不可。」

  以親善名義舉行茶會,把七宮姬請來倉瀨與牧瀨。

  接著只要在現場完成同盟儀式就行了。

  最完美的狀況就是三宮姬也在現場。

  「回去吧,我擔心國內的事。」

  「有什麼急事嗎?」

  「我還必須跟議會還有兩位公主商討結盟之事,而且我更擔心叔父大人的動向,要是讓他們作出歸順一宮的結論就糟了。另外也得提防有人擅自與二宮結盟。」

  「可是今日已經無法出城了。夏目派出軍隊在城市外圍巡邏,除非持有特別通行證,否則不允許任何人外出。」

  部下的話立刻引起春瀨的懷疑。

  「連彩家的名號都無法通融的禁令?到底發生什麼事?」

  察覺情勢有變的春瀨刻意壓低說話的聲音。

  「各個勢力都出現異常動作。一宮黑騎團在回程途中突然停止行軍,二宮也以監視一宮為名在鄰近地區佈陣。」

  彩家在每個勢力的軍中都有人脈,這個情報絕非空穴來風。

  「你剛剛說的是各個勢力吧?」

  若有動靜的只有一宮、二宮,部下大可直接指名。

  「三宮夏目軍的動向也頗為怪異。」

  「什麼?」

  春瀨腦中浮現常磐姬佇立在黃昏山路的身影。

  那是一位帶著頑固的認真表情,對己對人都很嚴格的公主。

  很難想像已經公開宣佈回國的她,竟然會半途反悔。

  「夏目軍的行進路線很怪,並未直接朝夏目方向前進,而是往東沿著大河南下,目的地似乎是碼頭。」

  「難道他們要渡河?」

  從鼓城出發,往南方前進就是常磐姬的家鄉夏目。

  蛇行的中央大河蜿蜒流過鼓城東南,與位處山區的夏目有一段距離。照理說打道回府的夏目軍沒有理由沿著河行進。

  「這是怎麼回事?」

  年輕商人再也無法隱藏心中的焦慮。

  三宮夏目的動向也傳入剛結束會見的另一個人耳中。

  「下游的渡船還原封不動停在那裡。那些船雖然載不下整支軍隊,至少也能讓數千人渡河。」

  瘦小的政客啜飲已經冷掉的茶水,臉上露出一貫的表情。

  「常磐姬本人會渡河嗎?」

  在此之前一直待在公主寢室的高挑女性正站在男人所在的圓桌前方。

  「會吧。我想她八成打算親手把事情盡快解決。」

  言下之意是三宮並非打算暗地裡與其他勢力交易。杜艾爾繼續說道:

  「難得雙子姬來到附近,叫住她們來場會談也沒什麼奇怪。」

  「他們不想被七宮搶走主導權,所以主動進行締結同盟一事。」

  讓三宮夏目與雙子都市建立實質的友好關係,早一步取得優於七宮和鼓城的地位。若能更進一步把四都同盟變成三宮夏目的功勞更好。

  「三宮的執政院想藉此在政治方面扳回一城。有所行動的不只是彩家而已。」

  「你打算怎麼做?」

  「先靜觀其變。讓三宮常磐姬還有五宮六宮的雙子姬各自為同盟作好準備,我們的公主殿下只要回應其他都市對和平的期望就好了。」

  杜艾爾聳聳肩笑道:

  「七宮無法永遠主導一切。我們越想控制一切,反抗我們的因素就越多,輿論如此,賀川府中與七葉亦是如此。所以我們要故意慢人一步,往後便能夠在世人面前表現出不滿的樣子。展會因為同盟令他無法隨心所欲發動戰爭感到不滿,我則是忙著擔心七宮姬被捲入巨大的動亂。」

  「把功勞讓給別人,換來有利的立場嗎?」

  面對辛辣的指摘,杜艾爾一邊把玩手中的茶杯一邊說道:

  「眼前我們只需要扮演只在乎從鼓城獲得的利益、夢想賀川永遠保持獨立的角色。我們必須表現得像從沒想過利用巨大的同盟包圍中央,直到時機成熟為止,我們的所作所為看起來就像是受到時勢所逼。」

  「你害怕正面對抗那些大國嗎?」

  「當然。其實這次的戰爭也是,如果有哪個國家真的攻向鼓城,我們早就逃跑了。我們會趁有餘力保護公主殿下的時候回到自己的地盤。在那種情況下,我會把攻擊的一方塑造成破壞東和安定的侵略者,進而由我們來主導成立同盟。」

  身為公主隨身梳妝師的女性長歎了一口氣。

  「你們每次都是這樣,以想出一些鬼點子為樂,策劃事情之時總是帶著一大堆藉口。」

  「策略都是如此,找不到藉口的策略根本不該實行。若是沒辦法想出藉口,就代表這個人沒有考慮別人的事。」

  「你有考慮別人的事?」

  「有,這樣才能讓雙方生存下來。」

  「對剛才的客人也是如此?」

  「未來的他將是可怕的對手。畢竟我們不是真刀真槍廝殺,除非把他徹底擊垮,否則不管倒下幾次他都會再站起來。」

  年齡相去無幾的兩個人。

  明明屬於同一個世代,為什麼想法會如此天差地遠呢?俯視對手的女性不禁啞然失笑。

  「公主殿下一直努力想要瞭解你跟展.鳳。」

  「嗯。」

  杜艾爾露出無奈的表情低下頭。即使如此,他還是笑著說道:

  「有的時候我很害怕她的眼神。比起什麼都不管、勇往直前的模樣,她那種滿懷好奇心仰望我的眼神更讓人害怕。」

  「你們其實很像,一旦遇到好奇的事物就會去探究。就算再過十幾二十年,你們大概還是跟那些什麼都想知道的孩子沒有兩樣。」

  「沒辦法,想知道的事情就是想知道。」

  「如果想要活久一點,就要懂得適可而止。」

  「畢竟我的個性就是什麼都想要問個清楚。」

  杜艾爾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卻發現眼前的女性似乎已經忍無可忍,馬上後退幾步。

  「我不會打你。我跟你不一樣,已經是大人了。」

  聽見對手的語氣表示不再計較,身為左大臣的男子重整一下姿勢。

  「話說回來,另一個人的個性又是如何?」

  「這個嘛……」

  杜艾爾.陶展露天真的笑容:

  「他是小動物裡的貂喔。」

  「我,展.鳳就是天下不滅的王啦。」

  狂妄的發言讓周圍的人不知該如何反應,但說話的人並不在意。

  騎在馬上的展.鳳舉起長槍望向天空。

  飄散在藍天的幾縷雲絲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邊。

  「果然還是太寬廣了。」

  露出煩惱表情的將軍身後,跟著一百三十名騎兵。

  持槍的騎兵不多,將近八成都是裝備弓箭的輕騎兵。

  這支七宮賀川軍全都穿著顏色鮮明的軍裝,高舉嶄新的旗幟在燦爛陽光下行軍。

  他們沿著長滿雜草的舊官道前進,行進路線從鼓城北部繞往東北部,接著再往西北方,延伸成為一條弧線。

  路上沒有人煙,紅土鋪成的道路幾乎快被兩旁的茅草與蘆葦淹沒。

  「這裡明明可以開發,為何任由路上長滿雜草?」

  「嗯,這是為什麼呢?」

  不明就裡的副官如此回問,展.鳳以孩子氣的表情瞄了他一眼:

  「當然是因為鼓城想跟一宮還有二宮保持距離。鼓城既不想打仗,又想保持獨立,所以就以這種方式證明他們就算沒有神川也可以過得很好。」

  故意荒廢官道,藉此減少與中央的往來。

  「啊、原來如此。」

  副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周圍的人也紛紛點頭稱是。

  不過展卻用無聊的表情看向部下:

  「你們都太過單純了,偶而也該懷疑一下我說的話。我這個人除了工作之外,是不會說什麼真話的。」

  「是,可是我們都很信賴將軍。」

  「真是受不了,大家都是大人了,學著懷疑別人吧。」

  一面像個鬧脾氣的小孩發牢騷,擁有東征將軍名號的男子一面望向前方。

  遠方出現兩匹軍馬的身影,馬蹄聲逐漸接近。

  來者是先一步探查狀況的斥候。

  他們回到東征將軍的本隊,報告各國回程的最新動向。

  「一宮與二宮目前沒有動靜,兩個勢力都在山的另一頭紮營。」

  報告的內容讓展皺起眉頭。

  「離太陽下山還早,他們沒理由在這裡休息。」

  「難道是一宮的公主身體欠安嗎?從神川來到這裡,水土不服也是很正常的。」

  副官試著尋找理由,但是他的長官並不同意。

  「不可能,那名公主絕不會輕易暴露弱點,更何況他們的宿敵二宮軍就在附近。」

  「難道是在引誘吾等跟二宮嗎?或許一宮想引其他勢力主動出手。」

  「照常理來看是如此。但是一宮先前在鼓城附近等了那麼久,怎麼會到現在才挑釁?我看他們恐怕別有用心,例如把我引到這裡……」

  展.鳳的表情突然一變。

  「啊、原來如此。」

  以恍然大悟的語氣邊說邊環顧四周。

  隊伍裡有許多年輕軍官,此次隨行的人大多沒有什麼實戰經驗。

  「可惡,沒有半個人可以留在這裡指揮。」

  「怎麼了?」

  「我看一宮大概派了另一支部隊潛入鼓城,這裡的軍隊只是用來把礙事的我牽制在這裡。」

  這段話讓周圍的軍官全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們又想襲擊我們的要人嗎?」

  「就像去年鼓城進攻賀川的時候一樣?」

  這份驚訝也傳給跨下的馬匹,隊伍傳出此起彼落的馬嘶聲。

  馬是很敏感的動物,因此騷動很快便往四周傳開。

  「放棄這裡,撤退。」

  不管一宮與二宮有什麼動作,這裡都已經無關緊要。只要快馬加鞭,太陽下山之前就可以從這裡回到鼓城。

  展.鳳掉轉馬頭,高舉長槍在頭上揮動,指示後方的部下準備撤退。

  由於日常訓練有素,命令很快就傳達給所有人。

  然而才剛開始撤退,周圍的情況馬上有所變化。

  在數量破百的騎兵前方,出現一支身份不明的軍隊。

  緊鄰官道的草叢突然冒出多面旗幟。

  其中有一宮神川的旗子,也有四宮鼓城的旗子。

  還有旗子上面寫著大字。

  憑著過人的眼力,身在後方的展.鳳看得一清二楚。

  「『替天行道』是吧?天這個字真好用。」

  不管是草叢中冒出的旗幟,還是隨之出現的軍隊都是雜亂無章。

  人數大約兩百人,裡面全是步兵,不但包含好幾個勢力的軍服,隊形也是亂七八糟。

  絕不會是黑騎團。看起來應該是一宮與舊四宮的地方勢力拼湊出來的部隊。

  「一邊用弓箭牽制一邊突破,不要跟他們交戰。」

  展.鳳以將軍的身份迅速作出判斷。

  「他們的目的不是殲滅我們。我看八成是想要製造混戰,讓一直監視我們的一宮軍有機會前來插手。」

  如此一來就說得過去。這群烏合之眾根本沒有能力對抗一整隊騎兵。

  他們的目的應該是替一宮製造回頭的藉口,進而改變鼓城的現況。

  只是眼前無法確定這群人的行為究竟是自發行動,還是一宮黑騎團的策略。若是前者問題不大,不過若是後者,黑騎團便很可能隨即發動夾擊。

  「糟糕,太大意了。」

  展.鳳的自言自語,馬上就被敵軍驚嚇馬匹的敲打金屬聲與衝鋒的吶喊聲掩蓋。

  「所以我就逃出來啦。」

  年輕畫師伸手拿起黑炭的碎片,靠近白色的牆壁。

  牆上出現出乎意料的流暢線條。

  「東征太會指使人了。要是誰不幸被他看上,那真是會做到死。」

  畫師用輕盈的動作描繪線條,給人駕輕就熟的感覺。

  要是身邊沒有畫筆跟畫具,畫師就會用垂手可得的物品作畫。人們總是會為自己喜歡的事找出一套方法。

  畫師一臉愉快地拿炭塊畫畫,雖然沒有人回應,他還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相較之下,待在公主殿下身邊就好多了。雖然偶而會被打,可是公主殿下還是比較成熟。既不會要我做東做西,遇到討厭的事情也會忍耐,更重要的是腳實在太棒了。」

  「最後那個是什麼?」

  「腳踝啦,腳踝。公主殿下的腳踝很棒,既纖細又結實,就像這樣。」

  畫師放下畫到一半的草稿,在牆壁的空白部分一筆畫出美麗的線條。

  「原來你特別注重這種小地方啊?」

  「不不不,鎖骨也很棒,還有脖子到肩膀的線條我也很喜歡。」

  「為什麼不把重點放在比較明顯的地方?」

  「正因為明顯,所以大家早就知道了。這樣豈不是一點也不有趣嗎?」

  年輕畫師又開始畫起草稿。

  一邊哼歌一邊移動手中的炭塊,過了一會兒,他保持原來的姿勢問道:

  「大爺,公主殿下可以平安無事回去嗎?」

  問話的對象是站在身後的人。

  「你擔心也沒用,我們的任務是留在鼓城。」

  「嗯,這麼說也沒錯。」

  黑色的線條在白色牆壁上形成一幅圖。

  竹林隨風搖動的靜謐光景。

  在氣候比較寒冷的東和,越往北走就越不容易看見竹林。

  因此這樣的情景自然成為三宮夏目的象徵。

  「還是別告訴別人自己在三宮底下做事。」

  鼓城這個地方混雜太多複雜的感情。

  一旦被危險的傢伙盯上也很麻煩,這個年輕人多少也會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

  等他畫完竹林之後,便把目標轉移到另一面白色牆壁。

  為了表示自己不單只是站在夏目這一邊,他想要畫些別的東西,但一時之間也想不到該畫什麼才好。

  「有沒有什麼想畫的啊?」

  年輕畫師沒有回頭,只是用輕鬆的語氣發問。

  「隨你高興。」

  聽到隨便的回答,畫師停下手中的動作。

  最後畫師還是決定依自己高興作畫,於是再次開始描繪線條。

  「那麼就來畫大爺吧。背景就用長著茂密樹葉的桐樹林(註:在日文當中,『桐葉』與『霧羽』發音相同)好了。」

  感覺背後的人似乎露出了笑容。

  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漫步。

  跟日影先生一起散步是件很快樂的事。

  我一面回憶常磐色的公主與空澄姬一起眺望的風景,一面走在水道旁的街上,一路走來看見好多從上面無法看見的東西。

  路上各色行人來來往往,每個人臉上帶著不同的表情。

  進入鼓城只聽得見歡呼聲,實際走在街上才能聽到人們在說七宮與三宮的壞話。

  到處都是沒聽過的地名、來自異國的人從我身邊走過、路旁的店家擺滿未曾見過的商品、鼻子聞到魚攤剛進貨所散發的氣息。

  在油行前排隊的人群、建材行的木材香氣、頭頂稀疏的櫻花、人們互相爭吵引發騷動,還有我眼前的葬儀隊伍。走著走著,我看見各種不同的事物。

  還有什麼沒能看見。

  因為看不見,所以不禁想問。

  「這個城市真是漂亮。」

  日影先生沒有回答。

  但是他的表情告訴我,他正在聽我說話。

  光是這樣就足以讓我感到高興。

  「真的很漂亮,但也因為這麼漂亮,我反而有點害怕。」

  七宮賀川是個急速發展的城市,因此不管建造房屋或是鋪設道路都顯得有些雜亂無章,但是沿著運河建設的鼓城市區絲毫沒有這種感覺。

  大街沿著四方運河鋪設,水道與街道以大街為中心,分別衍伸眾多分支,無數房屋整齊排列路旁,整個街景散發異國風情。這是生活在此的人們,花了幾十年時間營造的景色與風情。

  「因為害怕,所以我稍微可以理解當地居民的所作所為。我想正是因為害怕,所以這裡的人才會不想戰爭。」

  至少我是如此認為。

  日影先生沉默聽著。

  有時他會主動說話,有時則是點頭附和,一路上我都有種懷念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像那年夏天,我們兩個一起走在七宮賀川街上的時候。一切彷彿都跟當時一樣,讓我覺得很高興。

  可是一定有什麼不同。

  不同的地方不只是我們所在的地方,還有我的內心。

  雖然不同,但我覺得自己沒有太大改變。

  一邊這麼想,我們一邊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散步。

  離開水路,我們來到乾燥的空地,走在花草隨處生長的偏僻道路。

  腳下的土地相當堅硬,這裡的排水功能似乎很好,四周看不到什麼草木,只有一片光禿禿。

  我們終於來到路的盡頭。

  這裡是城市的南端,眼前是遠處也能看見的巨大牆壁。

  由石塊堆砌而成的石造城牆。

  從剛到鼓城之時就一直想要親眼目睹的東西,終於出現在眼前,讓我感到有些興奮。

  號稱東和唯一一座要塞都市的鼓城城牆,現在聳立在我的面前。

  「哇──」

  我不禁發出驚歎。

  跟房屋一樣高的石壁是用裁切精細的石灰岩堆砌而成,跟七宮城的石牆完全不一樣。

  切割成相同大小的方型石材毫無間隙地層層堆疊,看起來不管是面對雪山雪崩還是初春激流,這面堅固的城牆似乎都是屹立不搖。

  原本就是為了防備大河氾濫所建築的城牆,散發一股人力無法撼動的頑強氣勢,讓我一邊發出讚歎一邊抬頭仰望。

  「好厲害,真的好厲害。這面牆就算再過一百年也不會倒吧?」

  日影先生沒有回答,只是點頭。

  沒辦法的我只好放棄徵詢日影先生的意見,開始往城邊跑去。

  周圍還有一些看似跑來觀光的人,我穿過這些人來到牆下,試著伸出右手觸摸這面牆。

  指尖傳來堅硬的觸感。我的手按住凹凸不平的粗糙表面用力推,牆壁絲毫沒有動靜。我試著用自己的體重向前推,結果反而有種自己被牆壁彈回來的感覺。

  腳底的鞋子在砂地上滑了一下。

  「沒辦法,一動也不動。」

  親手證實牆壁的堅固,我高興地笑了。

  人們除了會築城之外,原來還能做出這樣東西──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有點高興。

  「可是實際上起不了作用。」

  日影先生對盯著城牆石塊接縫的我這麼說道。

  「城牆並沒有環繞整座城市,所以才會被七宮軍從沒有城牆的那一邊攻進來。」

  建設城牆只是為了保護特定方向與低窪地區,因為除了特定幾條進城路線之外,在防守方面毫無意義可言。

  這面牆或許能夠有效抵擋洪水入侵,卻無法在戰爭之中發揮作用。

  「就算這樣還是很厲害。別的地方根本做不出這種東西。」

  當時應該動員數千人、花費上千日才得以完工吧。

  光是想到這裡就讓我覺得很不得了。

  或許在異國還有比這更了不起的東西,但眼前的牆已經帶給我巨大震撼。想到賀川竟然能戰勝做出這種偉大建築的都市,我真的覺得很驚訝。

  「我們到那裡去看看。」

  我開始往城牆的右邊走去。那裡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當地人跟旅人。

  還能夠看見遠處的盡頭。

  地形逐漸隆起形成小山丘,眼前的城牆越來越低,到了後面已經幾乎崩塌。

  我想走到崩塌的牆邊,看看堆在地上的石壁。

  往前走了幾步,幾個人走過我的身邊,說話聲隱約傳入我的耳中。

  「鼓城已經玩完了,不但輸給七宮,這次竟然淪落到要讓七宮保護。」

  老人的說話聲。

  「把七宮趕出去之後,好戲才要開始。真姬殿下一定會來幫助我們。」

  大嬸的說話聲。

  「夏目也真是的,竟然跟七宮勾結。」

  「輸的人是利用琥珀姬的府中,並不是我們。」

  幾個年輕人的聲音。

  或許是因為在郊外,市區很難聽到的居民心聲,在這裡像是家常話一般不斷傳到我的耳裡。

  其中也有令人害怕的說法,但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往前走。

  在我的身後,日影先生則是擺出一副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有想說的話。

  不管好事還是壞事,隨時不斷在世界每個角落發生。

  所以我只是傾聽,然後跟平常一樣深深思考。

  不管身為阿空,還是身為空澄姬,我一直都是這樣。

  為了在別人問我的時候能夠說出自己的答案,我像平常一樣把聽到的事記在腦裡,不斷記下每一件事,然後不斷思考。

  只要一直這麼作,總有一天我會頓悟某些事。

  每當偶而想通一些事情,我都會感到非常高興。

  我覺得別人也抱持跟我一樣的想法。如果真是這樣,這個世界將會非常美妙。

  雖然有點奇怪,但這會讓我感覺自己是活著的。

  想著想著,我們不知不覺走了很長一段距離。

  就在眼前不遠,城牆崩落的石塊散落在地,其中還混雜著白色的牆壁碎片。

  一般民房用的泥灰牆明顯跟城牆不同,只見碎片四處散落。

  「怎麼會這樣?」

  我回頭詢問日影先生,但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搞不清楚狀況的我繼續往前走,前方傳來人的聲音。

  聲音是從小丘的另一頭傳來。這裡雖然看不到,不過另一頭有人在說話。

  隱約傳來的聲音混雜開朗的語氣,所以我鼓起勇氣走上小丘。

  「所以說欠錢這回事啊……」

  我停下腳步。

  突然發現是自己聽過的聲音,我的內心開始翻騰。

  「矇混過去就是不還錢的最好方法。」

  「如果矇混不過去又該如何?」

  接在高亢的聲音之後,發問的聲音也很熟悉。

  所以我想也不想便快步向前走去。

  爬上小丘,另一頭的景象映入眼簾。

  四處散佈破碎的瓦礫,腳下是平緩寬廣的乾枯山坡。

  在雜草叢生的荒地上,一個瘦小的背影坐在石頭上,面對半倒的白色牆壁。他的手中拿著黑炭,腳邊擺著一個竹婁。

  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他旁邊。

  或許是聽見我們的腳步聲,那個人轉頭望向我們的方向。

  黃綠色的羽織。

  身上不見過去見面時那件冬季霧淞般的外套,他就像一棵粗壯的梧桐樹靜靜佇立。

  似曾相識的情景。

  那年冬天,在如今已經化為塵土的工藝館所看到的情景。

  就像一切重新開始,相同的情景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那就哭著磕頭乞求幫助啊。自尊心太高是不好的。」

  纖細的背影保持相同姿勢,一邊說話一邊飛快動手。

  「也有人一旦失去尊嚴就活不下去吧?」

  眼睛看著我們,身材高大的人如此說道。

  「從跟人借錢的那一刻開始,尊嚴就算是拿去典當了。如果想要拿回尊嚴,就先把錢還清。」

  他們似乎聊到一個段落。

  高大的霧羽大人對著我跟日影先生做出乍見故人的懷念表情,對著身旁的人說道:

  「大畫家繪津,令人懷念的客人來了。」

  「嗯?」

  這句話讓畫師轉過身來。

  「唉呀唉呀,這不是阿空小姐跟灰色小哥嗎?」

  畫師給我們一個愉快的笑容。

  我的心情也感到十分開心。

  「杜艾爾.陶,是他幹的嗎?」

  乘著小船通過四方水路的春瀨陷入苦思。

  「在我方主動提議之前,早一步策動常磐姬與雙子宮締結同盟。難道他無視我們彩家,想讓倉瀨與牧瀨的二葉分裂嗎?」

  還是說一切都是常磐姬的獨斷獨行?

  然而在前天的會面當中,士道將軍對於五宮六宮始終保持保留的態度。身為常磐姬實質的輔佐者,實力雄厚的他理應不會輕易採取行動。

  「或許是三宮突然採取行動,藉由這種突發動作在七宮與我們之間取得相對優勢。常磐姬原本就是厭惡他國意見的人。」

  聽見部下的推論,春瀨點頭表示同意:

  「或許真是如此。那名公主也無意接受我的進言,看來同樣也會拒絕跟七宮的合作。這麼說來,她應該是憑自己的意志想跟兩位公主殿下見面。」

  「即便如此,也是我們努力遊說的成果。」

  理應如此。就算事實並非如此,也必須設法讓世人產生這種觀感。

  無論如此,城市遭到封鎖,就算想要追趕,距離也已經太過遙遠。

  「我該做的事就是在鼓城打好基礎。既然來到這裡,我就得替往後作好準備,絕不能輸給七宮的杜艾爾。」

  既然延後回國是逼不得已,至少也得趁這段時間多完成一些工作。

  「還有許多該見的人沒見到。七葉鼓城派的富商、三宮的要人,還有七宮的府中,此外也得跟真都還有一宮的人打招呼。」

  交待接下來的計劃之後,春瀨做個深呼吸。

  「我現在很焦急嗎?」

  年輕男子如此捫心自問。

  臉上瞬間露出這個年紀的男人特有的表情,在周圍的人回答之前便恢復原來的樣子。

  「我可能太過在意那個男人。」

  實在無法不在意這名深不可測的瘦小男子。

  「杜艾爾.陶。我無法容忍那個男人過得太過自由。」

  然後用自問自答的語氣繼續說:

  「與弟弟還有親族的鬥爭、背負來自家族的限制,我必須承受太多他不必承受的重擔,這叫我如何忍受他的自由?」

  他對展.鳳也有同樣的想法,只是因為展.鳳是立場與自己無關的人,因此並不在乎。但是今天遇到的人是跟自己處於同一個世界的人。

  越是這麼想,越讓人無法不在意。

  「還是不一樣,我們是立場不同的人。」

  春瀨告訴自己,不能受到迷惑。

  「少爺越來越堅強了。任何有識之士都能理解,比起鄉間突然崛起的人,繼承名家傳統的人勢必得面對更多的困難,此乃世間的常理。」

  「聽你這麼說我就輕鬆多了。」

  部下的話讓春瀨的表情緩和下來,躺在小船上。

  小船沿著水道而行,春瀨將視線望向左右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

  冰冷的水流、空氣的濕氣,清涼的水聲讓他的心情沉澱下來。

  他發現過去一直沒注意的事。

  「原來是馬不夠吧。」

  「咦?」

  主人不經意的喃喃自語讓身邊的部下面露訝異的表情。

  「那些人力車是用來掩飾馬不夠的事實。看來是因為展.鳳徵收馬匹的關係吧。」

  一旦發現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街上幾乎看不見任何馬車。仔細想想,東征將軍麾下的騎兵隊的確是在短時間之內增加不少。

  「只要保持冷靜,任何難題都可以看出端倪。父親大人的教誨真是一點也沒錯。」

  於是他冷靜下來。

  躺在小船上的春瀨·彩靜靜聽著水流的聲音。

  自從來到這座城市,這是他第一次有安心的感覺。

  打過招呼之後,畫師繪津把目標轉向下一面白色牆壁。

  他用黑炭畫出的作品展現在我們眼前──是一棵黑線畫成的大樹。

  一棵樹幹筆直,枝繁葉茂的梧桐樹。

  從枝上茂密的葉子來看,這幅畫描繪的應該是尚未到來的季節。

  「畫題借用大爺的名字,就算是我的祝賀吧。」

  來到一面大小差不多的牆壁前,畫師開始煩惱接下來該畫什麼。

  「祝賀?」

  「派任鼓城的祝賀。三宮的大將軍把這個地方交給大爺了。」

  我嚇了一跳。

  之前從沒聽過這件事。我得到的消息是七宮與三宮都沒有留下特別有名的將軍。

  「大概是因為我跟鼓城有點淵源,所以才被指派這個臨時的工作。」

  霧羽先生邊說邊看著遠處的城牆。

  他並非出身三宮夏目,所以不算三宮旗下的有名將軍。當其他國家對霧羽先生的留任提出批評時,三宮大概會用這個理由來辯護。

  「原來畫師先生也在鼓城。」

  我知道霧羽先生投靠三宮夏目之後就被派來鼓城,只是沒想到連畫師先生也來了。

  「啊、嗯,我也是遇到不少事情。前些日子去了不少地方,結果還是回到這裡,而且還遇到好久不見的大爺。」

  畫師先生一臉開心的樣子,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之前火燒工藝館的事。

  霧羽先生靜靜站在那裡,看著我跟站在我身邊的人。

  日影先生一句話也沒有說。

  但是他刻意站在我身前半步的位置,擺出隨時可以動手的姿勢。

  我看見日影先生藏在羽織背後,那把名為音切的短刀。這把來自東方的名刀曾經與霧羽先生的長刀有過激烈交鋒。

  為了表示自己沒有動手的意思,霧羽先生故意跟日影先生保持相當的距離。

  事實上,霧羽先生根本沒帶那把長刀。

  他就站在我們面前,把紅色木刀當成手杖立在地上。

  武人不帶刀是件奇怪的事。霧羽先生注意到我好奇的視線,不禁面露苦笑:

  「長刀太過引人側目。而且我是來參拜故人墳墓,本來就不該帶刀。」

  這麼一說我才注意霧羽先生的袖子綁著服喪的黑帶,木刀刀柄也用黑線打了代表封印的結。

  「來這裡參拜嗎?」

  放眼望去全是雜亂無章的瓦礫跟荒地。

  春天午後的陽光暖暖照著城郊的景色。四周雖然沒有別人,但也看不見類似墳墓的東西。雖說散佈四周的岩石跟瓦礫看起來是有點像墳墓,不過還是覺得太過牽強。

  「那邊的城牆是七宮軍弄塌的。七宮軍越過這座山丘進入城裡,捨棄琥珀姬的鼓城就是從這裡陷落。」

  霧羽先生的語氣顯得很平淡。

  「鼓城的軍隊集結在此對抗展.鳳的突擊,當時有不少將士死在這裡。整個鼓城唯一有流血的地方,就是這裡。」

  話雖如此,四周看不見類似的痕跡。崩塌的城牆還有城牆遺址原封不動留在原處,與其說這是激戰過後,看起來倒像是天災。

  「啊、是這樣啊?」

  畫師的聲音表示他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

  「糟糕,我竟然在這種地方塗鴉。不知道會不會惹人生氣?」

  畫師趕緊停下手中的動作,但霧羽先生搖頭表示不必在意。

  「散落在這裡的瓦礫往後會被埋進小丘的土裡。鼓城想藉由清除這塊地方,稍微消弭戰火造成的傷痕。」

  難怪先前一直沒人動手清理,看來這一帶的土地似乎都是填土造陸。

  「以前的這裡是一片沼澤。為了防止河水灌流,鼓城的人在興建了大運河之後,就把這塊地填了起來。」

  日影先生告訴我的事,是他花了好幾天走遍鼓城所得到的情報之一。

  「原來如此,這座城市就是這樣慢慢擴展。」

  再過一段時間,當填在這裡的土壤變得紮實之後,這一帶大概也會建起一棟一棟的民房跟倉庫吧?就好像這塊土地原本就在這裡。

  人們居住的範圍也是因此變得越來越大。

  開闢山林,理平原野,開拓適合居住的土地。

  隨著一代又一代的不斷開拓,最後終於出現都市──這是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學到的。

  「以後大概也不會再來這裡了。」

  不僅是付之一炬的工藝館還有其他建築,往後就連腳下的土地也會改頭換面。雖然我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心中還是有些惆悵。

  「趁有機會的時候把想記的東西記住吧。消失的東西是不會再回來的。」

  霧羽先生說完之後靜靜看著我。

  「你為何會在這裡?」

  「我不瞭解鼓城,更不瞭解這個世界,所以才想走出來。就算只是走走也沒關係,因為什麼都不知道讓我害怕。」

  我老實說出心中的話。

  因為我的心中沒有其他的想法。

  我有想知道的事,所以靠自己的雙腳尋找答案,只是這樣而已。

  「這就是你出現在我面前的原因嗎?」

  就像那天夜裡,有如梧桐樹的剛直身影露出笑容。

  「我很高興能在這裡見到您。」

  「放著工作不管,來到這裡沒關係嗎?」

  面對饒富深意的一問,我點頭回答:

  「我不想什麼都不知道,我害怕一切在我什麼都不懂的情況之下結束。我覺得像這樣跟許多的人見面,對以後的我一定有所幫助。」

  「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會比較輕鬆。」

  我也這麼覺得,即使如此,我還是想知道。

  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伸手想要抓住的東西。

  如今離我還很遠,讓我有些不甘心。

  「喂喂,不用講得這麼複雜吧。」

  畫師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於是一邊動手一邊插嘴:

  「你們有沒有什麼要求啊?我什麼都能畫喔。」

  看見畫師一如往昔的樣子,我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試著爬上崩塌的城牆。

  大小相當雙手合抱的石塊堆在一起,崩塌的角落剛好提供立足之地,於是我從那裡爬上去。

  站在乾燥的石塊上張開雙手,遠方的景色映入眼簾。

  城牆內側可以看見大大小小的建築物,那是沐浴在柔和陽光下的街景。

  牆外是廣闊原野與茂密的蘆葦與茅草,再遠一點是長著許多樺樹的樹林,遠方是雲霧繚繞的山脈以及山上的杉樹林。

  往來的人車在開闊的原野上形成一個又一個小點。

  我所站的高度比普通大人高了一倍,從這裡可以看見許多平常看不到的東西。

  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看著眼前的風景,心中想著許多事。

  灑在身上的陽光柔和又溫暖,偶而吹來的風還是帶著寒意。

  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直到風把我的頭髮吹得一團亂,我才想要下去,這才發現自己所在的高度有些可怕。

  日影先生在下面著著我,像是擔心我會不會從上面摔下來。

  「對不起,我一個人下不來。」

  一聽到我的哭訴,日影先生立刻爬上來接我,真是幫了我大忙。

  當我打算從牆上下來之時,城市的一角吸引我的注意。

  那裡正在冒煙。

  霧羽先生等人也注意到了。

  冒煙的原本只有城市一角,但隨後就兩個、三個逐漸增加。

  冒出白煙的大多是大型建築聚集之處。

  看起來不像普通火災。這麼多地方不可能同時間一起失火。

  「哇!看樣子不妙了!」

  畫師對著霧羽先生大喊,這時霧羽先生已朝鬧區的方向走去。

  「看樣子是發生暴動。鼓城的舊派系與新派系之間一直有爭執,看來這次還有一宮與二宮的人在背後煽風點火。」

  霧羽先生頭也不回,我聽了之後微微一震。

  看起來一片安穩的城市突然露出不一樣的表情,不明就裡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爺要去阻止他們嗎?」

  畫師似乎覺得不帶刀過去太危險了,但是霧羽先生沒有停下腳步。

  「有人找我出面,我才會去阻止。鼓城的自治權已經獲得承認,現在無論是三宮城或七宮都不敢有大動作。我的部下應該在找我,我先去跟他們會合。」

  不斷前行的背影突然停下。

  「你的工作是空姬的貼身侍女?」

  再問一次過去曾經問過的問題。

  「是的,正是如此。」

  所以我的回答也跟過去一樣。

  「七宮是否打算長久維持與三宮的同盟?」

  「我是這麼認為。常磐姬跟空澄姬一定可以處得很好。」

  我不想再跟三宮戰鬥。就算有再正當的理由,這樣的戰爭都沒有任何益處。

  「我如果想跟東征將軍再打一場,就得投靠別的勢力才行。」

  他的話讓我嚇了一跳。

  就連畫師也說不出話來。

  遲遲等不到我的回答,霧羽先生聳聳肩膀,歎了一口氣:

  「我是開玩笑的。何況我本來就不相信什麼同盟,不管骨子裡是什麼關係都一樣。」

  高大的身影再次邁開步伐。

  時間已經接近黃昏,高大的身影在地面拉出長長的影子。

  「回去的時候小心一點,那些人或許會用火藥,進城之後別靠近太大的房子。」

  「霧羽先生也請多保重。」

  如此回答之後又連忙加了一句:

  「如果有機會再見,希望還能夠跟您聊聊。」

  霧羽先生沒有回答,只是稍微舉起拿著木刀的手。

  我們一起站在原地,目送霧羽先生的背影遠去。

  過了一會兒,畫師在原地隨意坐了下來。

  「我們還是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再回去。要是被捲入紛爭就麻煩了。」

  這麼說來的確沒錯,但是我不能這麼做。

  「太晚回去我會被罵。」

  我想在傍晚以前回去,所以不能在這裡待太久。而且我覺得在夜裡遇到騷動會更可怕。

  「那我們再待一下就回去吧!我可以帶你們走捷徑喔。」

  畫師擺出大哥哥的表情,像展大人一樣挺起胸膛。

  這個模樣讓我想起來這個人的出身正是鼓城。

  所以我試著問道:

  「現在的鼓城跟以前相比,有什麼改變嗎?」

  這是我想要問霧羽先生又沒有機會開口的問題。畫師總是開開心心,問起來也比較輕鬆。

  「完全沒變。」

  毫不猶豫的回答。

  但我覺得回答的話中似乎帶著一點怒氣。

  「不知道為什麼,什麼都沒變。」

  畫師繪津用莫可奈何的表情笑道:

  「我就是討厭這一點。」

  「一宮派與真都同盟發生衝突?」

  來自鼓城臨時政府的消息令杜艾爾.陶皺起眉頭。

  「市面盛傳翡翠姬撤退的原因是大師遭到一宮暗殺,二宮的武裝集團似乎為此群起抗議。」

  報信的使者來得匆忙,連額頭的汗水都來不及擦乾,便氣喘吁吁開始報告。

  杜艾爾看了一眼坐在執務室客席的老人。

  「吾等不能插手,以免二宮有機會拿此事作文章。」

  身為一宮神川地方官吏的老人搖頭說道: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抗議活動變成街頭鬥毆嗎?」

  鼓城內部沒有一宮或二宮的正規軍,取而代之的是由市民自己組成的民兵組織。

  這些組織實際能夠動員的兵力都是一、兩百人左右,至於支持一宮與二宮真都同盟民兵組織的人數,分別是這個數字的十倍以上。

  衝突一旦擴大,警察以及府中官員必定無力鎮壓。

  「請馬上讓本都市編入七宮的兵員回來。只有軍隊的力量才能停止這場暴動。」

  來自鼓城臨時政府的使者如此拜託。

  但杜艾爾.陶面有難色:

  「七宮剛承認鼓城的自治權,現在派兵於理不合。況且我沒有權力調動軍隊,必須得到將軍的許可才行。」

  軍師的地位只是將軍的參謀,不能直接行使軍權。

  而且杜艾爾.陶的職位乃是輔佐七宮姬的左大臣,更必須跟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

  若非如此,世間對他的批評恐怕會更加激烈。

  眼前駐守鼓城的七宮軍只有展.鳳一人,不過他與麾下部隊目前出城監視撤退當中的其他勢力,一時之間回不來。

  「請三宮夏目出面如何?他們有號稱傭兵將軍的霧羽·良沙閣下,此人的實戰經驗豐富。」

  「已經對他提出請求,還不知他是否肯出手相助。」

  「原來如此,敵人是挑在各方都難有動作的時期進行煽動。」

  三宮、七宮,還有鼓城的合作尚未正式步上軌道。

  隨意行動只會被人指責專橫,可是毫無動作也不免遭到非議。

  眼前似乎有人趁著這個尷尬的時期製造衝突。若是三個勢力一開始合作就發生問題,往後的同盟關係勢必會出現裂痕。這場騷動不管鬧得多大,對一宮與二宮來說都是有利無害。

  「我方也會派遣鼓城出身的士兵出動。」

  杜艾爾刻意不動用賀川的兵力,並且接著下達指示:

  「現場的指揮工作全部交給霧羽·良沙將軍負責。這些人都曾經為了鼓城而戰,對於當地環境應該十分熟悉。」

  七宮在此擺出低姿態,以協助三宮夏目的形式出兵。七宮賀川軍還有杜艾爾.陶軍師,皆不會直接參與行動。

  這對三宮夏目來說也是個機會,可以證明自己在解放鼓城方面出的力比七宮賀川更多,他們沒有理由拒絕。

  使者行禮道謝之後便退下了。

  留在房裡的杜艾爾重新面對午後會見的對象。

  「閣下是否擔心一宮支持者的安危?」

  「當然。他們若是平白遭到傷害,吾等勢必採取必要的應變措施。」

  聽見眼前的老人這麼說,杜艾爾擺出他的招牌表情:

  「大師遭到暗殺的傳聞在鼓城散佈得異常迅速,讓人不免懷疑這是有人刻意傳播的消息。」

  「的確如此,這個情報照理來說應該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就連二宮姬因為此事撤退的消息也還沒有傳開。」

  誰能夠因此得利?還有得利的一方真的是這場衝突的主謀嗎?

  「這個事件對一宮方面的提案是否有所影響?」

  「只要事情處理妥善就沒問題,不過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我還得去關心親友的安危。」

  老人站起身來,看著年紀不及自己一半的年輕人說道:

  「請好好考慮吾等的提案。為了重新整頓東和,吾等非常重視這個地方。」

  年輕的左大臣笑著回望對方。

  「閣下是說由一宮直接統治鼓城吧?我不會忘記這個提案的。」

  「混帳,怎會遇上這種事。」

  暴動的喧囂蓋過春瀨的抱怨。

  他與部下藏身在運送木桶的貨船上,路上的混亂讓他們無法棄船登陸。

  水道兩邊的大街擠滿超過百名的人群,手裡拿著木棒互毆。

  城內的武器已經全被七宮賀川接收,除了少數人之外,普通人一律禁止持有刀槍,因此這群人都是拿手邊的東西當成武器。

  赤手空拳的人也不少。

  「準備刀劍應該不難吧?不是還可以使用菜刀嗎?」

  「他們應該是故意不使用刀劍,如此一來就算被捕,刑罰也比較輕。」

  不管是哪個國家的刑法,對於使用真刀真槍的人多半都會加以嚴懲。

  「他們都有遭到逮捕的覺悟,所以打算以此證明自己沒有殺人的意圖。」

  現場充斥鮮血與怒罵,即使如此,兩個勢力還是打算把這場衝突定位成一般的械鬥事件。

  「看來雙方都是有備而來,不過這種行為未免太過激烈。」

  特別是二宮真都同盟的支持者顯得特別激動,不少人不顧身上的傷,拚命揮動木棒。與之對抗的一宮支持者也逐漸殺紅了眼。

  「很多人在說暗殺大師是一宮為了擊垮二宮所使出的強硬手段。」

  這樣的喊聲也傳進春瀨耳中,但是掌握龐大情報網的春瀨,也無法判斷這則消息的真偽。

  周圍已有幾棟屬於一宮支持者的建築物起火燃燒,濃濃的白煙直竄天空。

  也不知是有人蓄意縱火,還是在混亂中不慎失火。過了不久,街道的另一頭竄出新的火苗,看來是一宮支持者對二宮方面的報復。

  不久之前還很平靜的街道,如今陷入激烈的紛亂。

  街上看不見其他居民的身影,大家不是躲在家裡,就是跑到城郊避難,似乎沒有人被捲入這場混亂。

  看著打得你死我活的人群,春瀨厭惡地說:

  「衝突無法解決任何事情。在倉瀨跟牧瀨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突然出現的幾道人影吸引他的注意。

  越過冒著白煙的建築物,可以看見許多人逃進高台上的神社。在許多人影之中,有一藍一紫的身影顯得特別醒目。

  一道身影有點像是春瀨擁護的兩名籐色公主,只不過眼前這道人影穿的是遠比籐色冷咧的繡球花色服裝。只是距離遙遠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只能隱約看出是名嬌小的少女。

  她的身旁還有一名身穿藍色羽織的年輕人,兩人正並肩俯視喧囂的人群。

  一邊是在水道抬頭仰望的春瀨,一邊是在高台低頭俯視的不知名女子。

  春瀨感到有些在意。

  或許是讓他想到在家鄉等待的兩名公主,春瀨的目光離不開遠處的鮮明色彩。

  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這種感覺依然很不可思議。

  「如果──」

  眼睛望著遠處,春瀨對身旁的部下說道:

  「──我們的公主來到這裡,是否會那樣冷眼旁觀這場紛爭?」

  淺黃姬與萌蔥姬,他們內心敬愛、一路守護至今的兩名少女。

  「兩位公主殿下皆厭惡紛爭,看見這種情形一定會出面調解。」

  春瀨點頭贊同部下的發言。

  「七宮的公主也是如此嗎?還是說眼前的情形正是那名公主跟他的部下所期望的?」

  「身為宮姬之人理當愛好和平,即使是其他勢力的紛爭也不該容忍。」

  「的確,宮姬就應該如此,不可能面對如此紛爭還冷眼旁觀。」

  春瀨雖然表示同意,卻又繼續說下去:

  「但是在往後的路上,這種冷眼旁觀的無情或許是必要的──無論是對我,還是對我們的兩位公主都是如此。」

  「要幫忙嗎?」

  「一宮的公主早已回國,他們並不期待我的幫助。」

  聽到身穿藍色羽織的年輕人邊打呵欠邊問的問題,繡球花色的少女馬上回答。

  有不少人從城裡逃到神社避難,因此兩人的身邊聚集了不少人。

  年輕人環顧四周,看到有人因為突如其來的動亂擔心害怕、有人正在藉由破口大罵來發洩心中的憤怒,也有人幸災樂禍地希望騷動擴大。

  「到底是誰在散佈這個謠言?」

  「這個嘛,有嫌疑的人太多了。」

  留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少女,目不轉睛看著都市的情景,似乎對犯人的身份毫無興趣。

  年輕人心裡猜想,她有興趣的應該是這場騷動會讓鼓城的民意出現什麼變化。

  「鼓城這群人真是讓人搞不懂。」

  「是嗎?我倒覺得這裡的人最能代表東和的人性。」

  「比中央還行嗎?」

  「這裡的人不必顧及無聊的榮耀,所以更容易表現內心的本質。」

  「你是說膽小又吝嗇嗎?」

  「就當作是慎重又儉樸吧。」

  少女笑著說完之後,用手把寬大的帽子重新戴好。

  「你老是說些難聽的話,我只好說些好話來彌補。」

  「嗯,有什麼不好?我偶爾當一次壞人也可以,不過真正的壞蛋應該是你。」

  「你還真是不會說話。這麼說來,聽說七宮的展.鳳也跟你一樣任性,真是討厭。」

  「怎麼把我跟那種人相提並論,這樣我會很傷腦筋的。」

  說著說著,少女不再看著下方騷動的景象,轉身背對青年。

  然後邁開腳步走進位於高台的人群裡。

  年輕人也跟了過去。

  「看那身橙色的衣服,是彩家的特使嗎?」

  前面的帽子輕輕一點,回答年輕人滿不在乎的問題。

  「是啊,聽說名叫春瀨。許多人似乎都在期待新的同盟誕生,這對我們來說是個麻煩。」

  「要把他幹掉嗎?」

  「試著拉攏他。他把杜艾爾.陶當成父輩開始的家族敵人,我們可以讓他們互相對抗。」

  「為什麼?」

  「沒能跟父親一較高下,大概讓他感到不甘心吧。身為男人,光只是繼承地位難免會讓人覺得有點空虛。」

  「嗯,那傢伙真是正直啊。」

  少女的話讓年輕人對春瀨頗有好感,這時少女回頭說道:

  「他說不定會成為我未來的新郎。」

  「什麼?」

  「他的家族一直都在遊說,希望我從宮姬之位退下之後,能夠嫁到彩家。」

  若能迎娶一宮的公主,五宮六宮就能與中央建立密切的關係。由於有卸任宮姬禁止與貴族通婚的慣例,因此宮姬嫁入商家是很常有的事。

  「不過這個行為大概是彩家用來表明自己對一宮沒有敵意的牽制手段。他似乎比較喜歡自己侍奉的雙子姬,而且也比較傾向鞏固家族在當地的勢力。」

  「這樣也好,當你的夫婿實在太辛苦了。我看你乾脆跟杜艾爾.陶湊成一對如何?如此一來應該是全天下最可疑的組合了。」

  「為什麼你不肯自願呢?太讓我傷心了。」

  「我可不想過著這麼辛苦的人生。」

  「那就娶影姬吧,她們都很喜歡你。」

  「她們都是大小姐,照顧起來太麻煩了。」

  「你的職業不是騎士嗎?」

  「我選錯職業了。」

  「唉呀唉呀。」

  看起來很開心的少女笑了,腳下繼續穿過吵雜的人群。

  她突然停下腳步。

  一路跟來的年輕人也在她身邊止步。

  穿過神社周圍的人群,兩人來到通往下方的石階。

  細窄的石階擠滿前來避難的人群,就在石階下方,一名孩子抬頭看向這裡。

  那名孩子似乎有些吃驚,用好奇的眼神抬頭看著兩人……不,是看著繡球花色的少女。

  她的年紀比俯視的少女還要小。

  嬌小的少女留著及肩的頭髮,身上穿著舊衣服。

  她用大大的眼睛仰望身穿繡球花色衣服的少女,彷彿是在仰望天空。

  她的身邊站著一名頭髮、羽織全是灰色的少年。

  年輕人一句話也沒說,少年也同樣保持沉默,任由兩位少女注視彼此。

  然後年紀比較大的繡球花色少女輕輕拿下頭上的寬帽子,把帽子靠在自己胸前,讓人能夠看見她臉上的微笑。

  「真是湊巧,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見您。」

  這句話的對象是位於石階下方抬頭仰望的少女。

  「小空小姐,您好。」

  柔和的聲音傳到下方。

  看似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的少女也緩緩開口:

  「黑葉小姐,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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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7:27 PM

  【六節  夏季將至】

  我完全不認為事出偶然。

  但是這個人卻如此堅持。真像這個人的做法,讓我感到很舒服。

  抬頭望去,石階大概有二十級,穿著藍紫色裝束的她站在石階頂端,手中抱著剛拿下來的帽子,偏著頭對我投以微笑。

  她就站在我的眼前,一頭亮麗的黑髮綁在後面,用相同顏色的眼睛注視石階下的我。

  跟當時相遇的時候一樣,抬頭看見的笑容一點也沒變。

  「要見面嗎?」

  總是待在身邊的他難得主動發問。

  沒有主詞,突如其來的問題,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知道這個人就在這座城市裡,也知道灰色少年發現她的行蹤。

  所以我馬上點頭。

  於是我跟在灰色的背影身後,穿過擁擠的人群,最後來到這裡。

  就只是這樣而已。

  途中那條人潮多到讓我跟畫師走散的街道就通往這裡,這個人所在的地方。

  「小空小姐,要不要兩個人獨處?」

  黑葉小姐一邊這麼說,一邊步下石階。

  「咦?」

  「帶著粗魯的男子一起散步,不是很煞風景嗎?」

  聽見這句話,我才注意到站在黑葉小姐身旁的男子。

  真是太疏忽了。直到剛才為止,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黑葉小姐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身邊還有同伴。

  一名體格結實的男子站在黑葉小姐身邊,有點褪色的藍色舊羽織穿在他身上顯得很合適。

  年紀大概介於畫師跟展大人之間,說不定還要再大一點。眼前的他正用一派輕鬆的樣子看著我們跟四周。

  「這位是我的監護人,不過他跟日影先生似乎有點合不來。」

  黑葉小姐在石階中央停下腳步。

  跟著她停下的男人說道:

  「那位小兄弟太強了,我應付不來。」

  他的腰間隱約可以看見帶著柴刀的皮袋。

  跟日影先生一樣隨身攜帶武器。

  「日影先生?」

  我試著詢問身邊的人。

  「日影。」

  「呃……日影,該怎麼辦?」

  我看著日影先生重新問了一遍,不過他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那個男人跟黑葉小姐,口中喃喃說道:

  「這傢伙是黑騎士,很強。」

  「黑騎士?東和最強的集團?」

  這麼說來,這個人的身高雖然比不上展大人跟霧羽先生,不過身材還是相當高大,而且還有寬闊的肩膀跟結實的身體。

  看來似乎不是普通的護衛。

  「我們的確是很強,不過我可不是最強。」

  聽見我們的對話,擁有騎士稱號的男子主動對我們這麼說。

  「他在說謊,他的實力可比大名鼎鼎的傭兵將軍與東征將軍。」

  「胡說,我可不會去打危險的仗。」

  反駁黑葉小姐的話之後,男子走到石階的旁邊,靠著石燈籠坐下:

  「無意義的戰鬥就免了,在此還是和平相處吧。」

  然而表情卻是一副游刃有餘,讓人覺得他並不討厭戰鬥,而且對自己的實力充滿信心。

  「保護你是我的工作。」

  日影先生依然不為所動,只是這樣回答。

  我想他的意思應該是要我自己決定。

  「黑葉小姐,可以聊聊嗎?」

  我試著詢問眼前的黑髮女性,她回了我溫柔的眼神。

  「嗯,我也是如此希望。」

  黑葉小姐一個人走下階梯,來到我的面前。

  日影先生也走到路旁,在那裡抱著膝蓋坐下。

  雙方的帶刀護衛都在遠處,只留下我們兩人面對面。

  就像是宮姬之間的會面。

  打碎盾牌,兵器瞬間交鋒。

  全力刺出的長槍迸出火花,槍尖所到之處便是一道血花。

  大帝槍。

  這把長槍充分發揮為它命名的主人所擁有的力量。

  「你這傢伙還挺面熟的。」

  馬上的人對著滿身鮮血倒在草叢的武將吐出帶有嘲諷意味的話。

  戰敗的武將怒目瞪視從馬上指向自己的槍尖,試圖用傷痕纍纍的身體加以抵抗。

  奮力揮動還在流血的左手,目標是馬上之人的雙眼。

  騎手策馬輕鬆避過攻擊,同時把槍尖往武將的手一挑。

  「哇啊!」

  手臂立刻噴出鮮血,痛得武將不由得發出呻吟。身受重傷的武裝再也無力抵抗,此時頭上傳來冷酷的說話聲:

  「我記得你過去是四宮鼓城的將軍吧。」

  「東征!你這可惡的邪魔歪道!」

  話中帶著怨憤,但是馬上的東征將軍展.鳳沒有因此動搖。

  身後的兵馬還在持續進行零星的戰鬥,不過勝敗已見分曉。

  藏身在草叢之中,分散包圍發動襲擊的這隊步兵已經算是英勇奮戰,不但給東征將軍麾下的騎兵造成損傷,也成功拖住東征將軍的腳步。

  然而他們的戰果也就只有如此。

  為了應付傭兵將軍良沙一門,展.鳳的直屬部隊曾投注心力進行對抗步兵的訓練,此時對應起來自然是得心應手。

  展.鳳更是以最快的速度找出敵人指揮官的所在位置,發動他最擅長的突擊戰術。

  戰鬥就此劃下句點。

  隨著指揮官與直屬部隊一一敗退,剩下的士兵就像無頭蒼蠅一般陷入混亂,不是被殺就是逃之夭夭。

  展.鳳並沒有加以追擊,而是任由他們逃亡。

  因為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

  「將軍!後方有騎兵隊靠近,數量大約五十騎。」

  事先留在一宮附近的斥候以快馬傳來這樣的消息。

  「好險,剛才要是再多耗一些時間,現在可就遭到夾擊了。」

  展收回長槍,但是眼睛依然盯著倒在地上的手上敗將。

  「和一宮合作是你的主意吧?想殺了我來換取鼓城獨立嗎?」

  東征將軍展.鳳,七宮賀川的第一猛將。

  大家都認為只要打倒他,東和西部地區的局勢就會出現巨變。

  「哼!快點殺了我。」

  敗將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一副抵死不從的態度。

  「當一宮的爪牙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才不在乎你的死活。不信你看,他們可是算準你被打敗的時間趕來。」

  東征將軍的話讓敗將臉色一沉,他當然不會放過對方內心的破綻:

  「我看他們八成是口頭答應你解放鼓城,但是我告訴你,他們絕對不會照做。反正只要把你們當成用完就丟的棄子,什麼承諾到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

  敗將的臉上表情證明展.鳳說得沒錯。

  「一宮神川承諾會保護鼓城,為此我非得幫助他們打倒你不可。」

  敗將的回答讓跨坐在馬背上的展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是嗎?一宮的人可是跑來我們軍師的執務室,提出讓出鼓城的要求。他們說只要把鼓城交給一宮神川,他們願意給予七宮賀川獨立自治權。」

  「什麼?怎麼會有這種事!」

  「中央根本就把地方勢力當成笨蛋。他們總是設計讓我們互相猜疑、互相攻伐,只要有勢力因此衰弱就會馬上遭到併吞。這是常有的事。」

  「胡說八道!正統政府一宮要比七宮更加值得信任!」

  「喂喂,為了脫離一宮獨立企圖併吞七宮的人,不就是四宮鼓城嗎?怎麼打輸就變節了?」

  展的嘲諷讓敗將啞口無言。

  「算了,你們要是能夠跟一宮相處愉快就去吧。我是不介意回賀川過我的悠閒日子啦。」

  展決定不取手下敗將的性命,掉轉馬頭之後大喊:

  「撤退!回鼓城了。」

  用力一踢馬腹,座騎立刻邁開馬蹄向前飛奔。

  副官策馬跑來:

  「不殺他嗎?」

  副官刻意壓低音量,以免聲音傳入留在原地的敗將耳中。

  「我已經在他的心裡種下對一宮的不信任,接下來只要等黑騎士把他接回去。」

  同樣壓低音量的回答。

  若是將剛才的敵人全部消滅,一宮軍就可以毫無阻礙地進攻,但是在有傷兵亟待救助的情況之下,一宮軍也不得不停下腳步。而且鼓城方面對一宮的不信任也會成為他們的負擔。

  不僅如此,手下留情的結果也可以讓七宮避免遭受不必要的批評。這一切都出自展.鳳的冷靜判斷。

  「對方只有五十騎,要贏應該不難。」

  七宮方面在戰鬥之中所受的損傷極其輕微,副官因此提議正面迎戰一宮的追兵。

  然而展.鳳卻扳起臉來:

  「笨蛋!也不想想他們為什麼只派這麼一點人。」

  不等副官回話,展重新集合部下宣佈撤退的命令。

  「看起來打得贏的數量才是最可怕的。這個數量擺明是在引誘我們上鉤。」

  「將軍是在擔心敵方的援軍嗎?」

  「不,問題出在馬身上。黑騎團每一匹馬都比得上我的愛馬,那個程度可不是你們這些尋常馬匹可以相比的,而且……」

  展以帶著自嘲意味的表情說道: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跟他們的騎士打過,那個男人現在已經當上游擊長。如果這支追兵是那個傢伙率領,我們的人就算多上一倍也是沒有勝算。」

  走在兩旁都是葉櫻的路上,總覺得空氣似乎帶著櫻樹新葉的清新氣息。

  就算實際沒有那種味道,我還是有這種感覺。

  避開動亂造成的喧囂,我們來到一條僻靜的街道。

  即使如此,天上的鳥鳴聲中還是隱約混雜遠處人們的怒罵。

  「今天穿的不是黑色呢。」

  我對著走在前面的背影說話,於是對方轉頭笑著說道:

  「那套衣服才引人注目了,所以這次特別喬裝打扮了一番。」

  總覺得滿是繡球花刺繡的服裝也同樣引人注目,真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

  「很好看,很適合您。」

  「繡球花是顏色多變的花,所以也有人叫它變節花。我覺得這次穿它剛好適合。」

  繡球花擁有多采多姿的樣貌,不同時節各有不同的顏色,因此似乎有不少人把繡球花跟喜新厭舊、三心兩意之類的壞印象聯想在一起。然而繡球花雖然在水量豐沛的鼓城十分常見,但在比較乾燥的七宮賀川卻是難得一見的花,所以我對這種花懷有憧憬。

  「剛好是這個季節的花。」

  「是啊,在春夏交會之際看到繡球花,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臉朝著前方的黑葉小姐用溫柔的語調繼續說道:

  「小空小姐為何會上街?現在的鼓城對外地人來說是很危險的。」

  這個問題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因為我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而且還想見到某個人。」

  「是嗎?小空小姐見到那個人了嗎?」

  「是,見到了。」

  一直想見的背影就在我的面前。

  我一定是覺得只要像這樣到處閒逛,總有一天會遇到這個人。

  這種想法一直藏在我心裡的某個角落。

  我從沒對人說過這個想法,甚至未去意識我有這個想法,但是我確實這麼想。有時候我會隱約感覺到心裡還有這麼一個自己。

  「我也是為了見小空小姐而來的。」

  令人高興的一句話,但是我知道自己沒有偉大到值得黑葉小姐期待,所以這句話也帶給我一些過意不去的感覺。

  「走在這個城市裡的感想如何?」

  我們沒有停下腳步,眼前的人看著成排櫻樹如此問道。

  「我覺得這裡是個美麗的城市。到處都是水、金錢、綠意,還有人。」

  「正是如此,我也是這麼想。」

  「所以我覺得好可怕,這裡的美麗令人害怕。」

  我害怕美麗的東西突然毀壞,就像帶有裂痕的彩色玻璃盤,稍微用力一碰就會變成碎片。

  這裡跟七宮賀川不一樣,沒有鄉下那種什麼都不怕的土氣。

  「說得也是。如果毀掉這裡,東和西部的貨幣輕濟與物資流通至少會癱瘓一半,的確是件恐怖的事。」

  即使是力求獨立自主的七宮賀川與三宮夏目,也無法不依靠鄰國獨自生存。

  東和每個都市的狀況都是如此。

  「大人都知道這件事吧?」

  「是的,不管哪個勢力都心知肚明。」

  所以這裡的人在經歷動亂之後仍然表現得若無其事,彷彿只是發生一點無關痛癢的小事。

  日子還得過下去。生活一旦停擺,許多人將會無飯可吃,許多人將失去賴以維生的職業,所以每個人都刻意表現得一切如常。

  彷彿先前經歷的只是一場暴風雨。雨過天青,生活也跟著恢復正常。

  「但是事情絕不會到此打住。只要是人的所作所為,一定會伴隨著某些後果。」

  「沒錯,任何世間萬事都是由人類親手延續下去。」

  先前發生的終究不是天災,而是人為的戰爭。人們投入性命與都市的財產,形成傷痕。

  美麗的城市因此染上濃厚血腥味。

  這是我的感覺,黑葉小姐還有常磐姬一定也是這麼想。

  即便是掃扮得雍容華貴的公主殿下,也免不了沾上這種氣味。

  其他的公主也是這樣嗎?

  以理想遠大而聞名的翡翠姬,還有以良心為號召的淺黃姬與萌蔥姬又是如何?

  唯一能夠不沾染這種氣味的,大概只有已經不在的琥珀姬。

  「已經下台一鞠躬的琥珀姬,不知會如何看待鼓城現在的樣子。」

  於是我自言自語。

  「想必跟您一樣。有時候保持一定的距離,會比靠得太近時要看得更清楚。」

  她用溫柔的語氣回答我,讓我覺得可以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我跟常磐姬見面了,她是一個很好的人。黑葉小姐曾經說她太過懦弱,但我卻覺得她其實是很堅強的。」

  我與常磐姬同樣是在成排的葉櫻之下見面。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的認真眼神就未曾有過絲毫改變。

  她跟黑葉小姐不同。若是用其他人來比喻,這位公主就像霧羽先生一樣,有著毫不扭曲的堅強意志,也是一名我喜歡的人。

  「她變得更堅強了。」

  她看著我的側臉微笑說道:

  「與您的戰鬥,守護國家的責任,還有對摯友的想念。就是這些讓她變得堅強。」

  三宮常磐姬殿下帶領四千私兵前往的地方,是位於五宮倉瀨領土的小城市翠城。此地雖然屬於五宮的勢力範圍,但是位於領土的邊緣,因此距離三宮夏目不遠。

  這次她是以接受邀請的形式,來到位於翠城郊外的離宮。

  離宮翠園的庭園。在象徵倉瀨與牧瀨的籐花盛開的棚架之下,三宮姬見到前來迎接的少女。

  人如其名,少女身穿淺黃色的公主裝束,兩手放在春裝的衣帶上,以優雅的動作行禮致意。

  這名少女正是人稱五宮姬的公主。

  「勞駕您親自前來,五宮淺黃在此致上最深的謝意。」

  五宮倉瀨淺黃姬殿下。身穿常磐色羽織的少女也對擁有如此稱號的少女行禮:

  「我是三宮常磐。這次您特別從倉瀨折回,不遠千里來到此地,真是多謝了。」

  以一位公主來說,常磐姬的舉止顯得有些不自然,反而帶有武家特有的形式。

  看著這樣的常磐,淺黃姬微笑以對。

  「好久不見。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請您無須拘束。」

  「承蒙您的關心。」

  「很遺憾的是萌蔥無法立刻折返,眼下只能由我獨自與您商談,但是我保證我等的立場不會有任何不同。」

  意思是與淺黃姬會談的結果,對萌蔥姬也同樣有效。常磐姬聽了之後點點頭。

  不過她知道淺黃姬是在說謊。

  如果淺黃姬真的是回到五宮倉瀨附近才折回,絕不可能如此迅速在這裡跟自己見面。在那種狀況之下,就算雙方約在中途會面也得花上好幾天的時間。

  可見淺黃姬在撤退途中就已停下腳步,藉由某種理由在附近逗留。

  目的就是等待常磐姬的行動。

  六宮萌蔥姬之所以沒有同行,為的就是不讓五宮六宮的行動太過顯眼。

  「彩家,還有倉瀨派的財界人士都在引見一事費了很多心力。」

  「聽說您已見過春瀨先生了。」

  常磐姬想起那名身穿橙色服裝的青年。

  這個人雖然不討她喜歡,但也不討厭。

  他只是和常磐姬的個性不合。兩個頑固的人相遇時,經常會發生這種事。

  「他似乎還留在鼓城對當地勢力以及七宮進行遊說。不過他跟我等三宮處得並不好,當然從今以後將會不同。」

  常磐姬用委婉的說法表示這次的訪問並非彩家促成。為了不破壞彼此的關係,言談之間也顧及彩家與雙子姬的顏面。

  「原來如此。此次鼓城的紛爭能夠和解,著實令我等高興,我等原本也想跟空澄姬見面,四人一同合作。」

  這句話應當不假。

  常磐姬毫不懷疑倉瀨與牧瀨對和平的期望。

  淺黃姬與萌蔥姬一向訴求沒有爭亂的世界,她們手下的宮軍也幾乎未曾與其他勢力有過稍具規模的紛爭。事實上,此次對鼓城動亂的介入已是五宮六宮史上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在全東和的宮姬當中,這兩位公主受到愛戴的程度也算是名列前茅。

  「我之所以來到這裡,就是想讓您的想法成真。」

  常磐色的公主挺直身軀面對眼前的人。

  淺黃色的公主靜靜迎上對方的視線。

  「我等兩人跟三宮殿下。」

  「還有七宮的空澄。」

  四週一片安靜,只有偶而從庭園樹上飛起的鳥兒發出鳴叫。

  兩位公主彼此凝視,毫不在乎午後天空的雲朵緩緩染上暮色。

  身穿淺黃色公主裝束的少女終於開口:

  「您的意思是由三宮主導,藉此開拓新的時代嗎?」

  「由你們主導也沒關係。只要不是七宮主導,就算把功勞讓給彩家也行。」

  身穿常磐色公主裝束的少女顯得意志堅定。

  「既然如此,先前為何不理會身為我等使者的春瀨先生呢?」

  「那是為了明確表達我等夏目的意志。我要讓所有人知道一切的發端是來自於我等。」

  親自來到這裡,為同盟開啟第一步的人是三宮常磐姬。擁有武家血統的公主想要強調就算最後統整大局的人是五宮六宮,同盟的發端還是來自三宮。

  「您與七宮殿下談論過了嗎?」

  「那是接下來的事。我要在得到五宮六宮同意的情況之下,重新審視與新興都市七宮賀川之間的關係。」

  武家的公主選擇停止戰鬥,並且與七宮賀川進行和談。

  然而她跟三宮的執政院都很清楚,兩個都市的關係對他們太過不利。

  對於因為去年的敗戰而財政吃緊的三宮夏目來說,對等的同盟關係是一種負擔,他們非得設法取得一些優勢才行。

  任何生長在夏目的人都知道,不對等的同盟會對弱勢的一方形成壓迫,也因為與七宮的關係讓他們深感不安,所以三宮的公主才會親自來到這裡。

  「您的意思是與五宮倉瀨及六宮牧瀨締結同盟的是三宮夏目,七宮賀川則是後來加入的嗎?」

  「現在不是夏目跟七宮賀川一起邀請你們加入同盟,而是我等夏目跟你們聯合起來邀請七宮賀川加入四都同盟。」

  並非以二都對二都,而是以三都對一都的形式發起的巨大同盟。

  在這樣的同盟構造之下,最晚加入的七宮賀川立場將是最薄弱的。

  春瀨所提出的二都對二都,讓每個都市的權力太過平均。

  所以三宮夏目的常磐姬跟士道將軍無視他的提議。

  「七宮賀川與東和七宮空澄姬殿下,真的如此危險嗎?」

  看見常磐姬強力要求壓抑七宮方面的勢力,淺黃姬不禁面露不安的表情。

  空澄姬是個幾乎不在人前現身的公主。據說在全東和的宮姬當中,唯一跟空澄姬見過面的只有眼前這位常磐色的公主。

  武家出身的少女依然保持挺立,視線望向別的地方。

  「賀川不是問題,他們只想從鼓城那裡奪取財富提升自己的地位,如此便能得到滿足。至於七宮的空澄姬也只是個孩子,一心只想做好別人交代的事,好讓自己變成大人。」

  常磐姬重新面對淺黃姬說道:

  「問題是空澄姬身邊的右將軍跟左大臣,展.鳳與杜艾爾.陶這兩個不知所謂的人。」

  「我也聽過他們的傳聞,他們真的這麼壞嗎?」

  雖然被常磐姬說話的氣勢鎮攝,淺黃姬仍然以認真的表情反問。

  「那兩個人太礙事了。他們把每件事做得太過完美,不管發生什麼事,七宮的勢力都會不知不覺擴大,彷彿一切都是按照他們的劇本發展。」

  「我等除了春瀨先生之外,還透過許多公開與非公開的管道遊說他們,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一直進行得不太順利。」

  「我不認為他們像我的士道或五宮的彩家那樣,只是為了自己國家的利益。他們看起來就像是要利用這個亂世達成某件事。」

  「他們想要出名嗎?還是想學一、兩百年前的英雄豪傑,征服東和建立新的王朝?」

  「不知道。但是他們應該不至於這麼笨。現代真是戰亂之世嗎?現代人真的願意戰爭嗎?有哪個國家窮到沒飯吃嗎?誰跟誰有不共戴天之仇嗎?放眼全東和,真正憎恨彼此的,不是只有一宮的貴族跟二宮的改革派嗎?」

  「我想每個人的內心都不希望發生戰爭。」

  「想打仗的大概只有依賴戰爭為生的武家吧。」

  有親戚因此出現財政危機的常磐姬,語氣有點不自然。

  「可是聽說他們現在都是單身,而且也沒有繼承家業的子嗣。」

  「他們想當只有一代霸業的英雄嗎?還是……」

  「還是?」

  「只想操縱這個時代也說不定。」

  淺黃姬的臉上露出與平時溫和形象截然不同的嚴肅表情。

  「難道他們只是耽溺於權力與享樂嗎?」

  「也許他們是認真想要改造這個世界。」

  三宮與五宮,東和的兩位宮姬用認真的眼神凝視彼此。

  「您是覺得不該給意圖不明的人太多自由嗎?」

  「自由是他們的財產,但我無法容許他們用自己的奇怪劇本創造奇怪的世界。要是時代被他們改變成有利於他們的模樣,那麼三宮夏目也很頭痛。」

  發覺自己有些太過興奮的常磐姬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閉著眼睛繼續說道:

  「我不會讓大國一宮、二宮,還有新興的七宮為所欲為。所以我想建立一個不是以他們為中心的同盟。」

  說完該說的話,常磐姬就這樣抱胸靜靜站著。

  閉上眼睛的她只聽見此起彼落的鳥鳴,還有風吹棚架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對面傳來淺黃色公主裝束的布料摩擦聲。

  常磐色的公主張開眼睛,看見淺黃色的公主朝著自己走來。

  對方伸出纖細的手,常磐姬也伸手與淺黃姬握手。

  「我會找來萌蔥,這個同盟將採取雙子宮回應常磐姬熱切邀請的形式,七宮賀川方面就由三宮夏目出面邀請。發起同盟的宮姬將是積極促成此事的三宮殿下。」

  「彩家以及春瀨閣下又該如何?」

  這位商人現在應該正在對七宮提出同盟的提案,若是事情就此敲定,先前的努力都將徒勞無功。雖然早知如此,常磐姬還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春瀨先生自有打算。他說過彩家要的只是為此事暗中出力的風評,還說過商人不該在政治方面太過突出。在歷史留名的商人充其量只是二流,一流的商人不會在歷史留名。」

  「那不是太吃虧了嗎?」

  「將來我們會對彩家還有他有所回報,也請夏目在商場上多多照顧。這對他十年、二十年後的未來必定有所幫助。」

  「人情債嗎……」

  常磐姬不禁覺得這個利息絕對不低。

  看不見的利息才是最重的──長期為債務所苦的經驗如此告訴她。

  可是她也知道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收手了。

  「聽說三宮姬有所行動。」

  穿過成排葉櫻的街道,我們一起站在小石橋上。

  「常磐姬?」

  我站在黑葉小姐身旁,透過褪色的欄桿俯瞰腳下的水道。

  換作其他的地方,像這種人工的小河一下子就乾涸了,但是眼前這條小河水流豐沛,看來就算到了冬天也不會乾涸。

  水面倒映岸邊的垂柳,我們一起看著隨波搖動的綠影。

  時間已經接近黃昏。

  報時的鐘響從遠處傳來。

  如果是在不久之前,到了這個時候天色早就暗了。

  隨著天氣逐漸溫暖,日照的時間也不知不覺逐漸變長。

  即使如此,仍然可以感覺跟柳樹一起倒映水面的天空正在逐漸變暗。

  「她似乎想建立新的同盟,正在跟五宮六宮交涉。」

  「那跟七宮的同盟呢?」

  我不知道這件事,所以有點驚訝。

  「看來她想讓鼓城退居配角,以夏目、倉瀨、牧瀨為首,加上賀川組成同盟。淺黃姬與萌蔥姬也有這種想法,所以才會派出富商彩家。」

  彩家的春瀨先生,我聽見這個名字好幾次,甚至跟他擦身而過。

  「常磐姬不想透過彩家,所以直接以宮姬對宮姬的方式來進行。這點應該也在五宮與六宮的預料之內。」

  事情好像很複雜,我聽得有些迷糊。

  「其實彩家真正的工作就是把五宮六宮想要締結同盟的消息傳達各方,之後只要等待某個勢力對這個提議作出回應就行了。不管是三宮或七宮,或者鼓城也無妨。」

  我還是不懂。

  「如果宮姬或兩個都市大張旗鼓推動同盟,一宮神川與二宮錫馬就有藉口拿他們開刀。位在大國附近的五宮六宮,處境其實是很困難的。」

  「是……」

  聽了這麼多,終於有點明白。

  「所以這個同盟最好是由距離大國較遠的我們主動發起?」

  五宮六宮礙於立場無法有任何明確的動作,只好等待其他勢力開口。

  「對於主動來訪的常磐姬展現誠意,這對於雙子都市來說是最有利的形式。不然鼓動杜艾爾.陶擴張新興都市賀川的勢力,然後再以友邦的身份提供協助也不錯。如此一來世人就不容易看穿雙子都市對中央的防備。」

  如果明顯表現出對中央的防備,五宮六宮勢必會遭受來自中央的批判與壓力。

  「可是我們的左府已經跟春瀨先生見面,聽說春瀨先生是以兩位公主殿下的名義來訪。」

  「五宮六宮只是以兩位公主的名義,派遣一名年輕商人到七宮,終究不是能夠代表兩上都市的正式使節。而且宮姬本人也沒有表態,如果大國怪罪起來,他們大可推托一切都是春瀨先生的擅自行動。」

  「這麼一來春瀨先生不是太可憐了嗎?」

  我想起春瀨先生的紅髮,他看起來是個很認真的人。

  「他自己也許也很清楚一切的來龍去脈。即使如此,他還是想為了雙子都市盡一份心力,而且他本來就想跟杜艾爾.陶見面。如果他的行動能讓三宮或七宮作出超乎預期的回應,那麼他就立下大功了。事實上常磐姬的行動就快得令人意外。」

  「常磐姬如此積極的行動,難道是個意外嗎?」

  「她應該是害怕七宮太過積極。不過您身邊的兩位想得非常周到,故意裝出沒有任何野心的樣子,旁觀整件事的發展。看來他們早已料到焦急的常磐姬會早一步採取行動吧?我想他們應該找了一些說詞敷衍春瀨先生。」

  事情越來越複雜,我似懂非懂。

  「老實說,四都同盟是您身邊的兩人所追求的最佳形勢。七宮賀川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所以想製造一個大話題。然而這個劇本必須要由別的勢力編寫,否則自己就會變得太顯眼,如此將會招來很多麻煩。」

  「聽您這麼說,的確很像是那兩個人會做的事。」

  雖然很複雜,但是我知道這種做法正合他們的胃口。

  黑葉小姐的視線離開水面,望向隨風搖曳的柳枝。

  「好了,別人的事就談到這裡吧。」

  我看著清涼的河風吹起她的黑髮與繡球花色的衣服。

  「四都同盟是個巨大的勢力,對一宮來說也是個麻煩。所以說……」

  黑葉小姐稍微轉過頭,把視線放在我身上。

  「小空小姐,要不要捨棄那兩個人,到我的身邊來呢?」

  令人害怕的笑容與聲音。

  夕陽西下,天空中混雜了橘色與靛藍兩種顏色,還可以看到灰色的雲朵。

  多虧稍早之前緊急出動維持治安的軍隊,街上的動亂大致平息。隨著晚餐時間的接近,原本四散避難的居民開始有如潮水湧上回家的路。

  人潮散盡,通往神社的石階上只剩下兩道人影。

  「那年冬天的對決。」

  灰色少年從背後拔出銀白短刀。

  「真是的,不要靠近我。」

  面對從石階下方仰望自己的少年,身穿藍色羽織的年輕人還是一副漫不在乎。

  「就是因為被你纏住,那傢伙才會差點被黑衣人抓走。」

  「所以你這回才會這麼緊張吧?想打倒我之後回去保護她嗎?」

  年輕人俯視下方。

  灰色的瘦小身影瞬間變得模糊。

  「嘖!」

  發出嗟歎的同時,年輕人已經拔出腰間的柴刀。

  少年的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在距離年輕人只有幾步的石階。

  對準小腿閃出一道銀光。

  來不及迎擊的年輕人立刻縱身一跳。

  年輕人從壓低身子瞄準雙腳的少年頭上跳過。

  一口氣飛越十來階,最後落在石階下的紅土地。

  等不及麻痺的雙腳恢復,年輕人立刻順勢在地上翻滾離開。

  等到年輕人重新站起身子,刀鋒的銀光已經來到他的眼前。

  久經使用的柴刀彈開來襲的短刀,接著再揮出一刀。

  尖銳的金屬碰撞伴隨火花一起迸出。

  無聲無息的灰色少年往後退。

  一道銀光同時劃過少年原本的位置,一把狀似槍尖的小刀刺進地面。

  原來是來自年輕人沒有拿柴刀的那隻手。

  「教那傢伙這招的人就是我。」

  年輕人亮出暗藏的三把小刀。

  「這把柴刀也很不錯,可以輕鬆打斷短刀喔。」

  年輕人不忘誇耀手中的柴刀,表示它並非臨時拿來湊數的武器。

  少年一邊檢查音切的刀鋒一邊說道:

  「你不像騎士。」

  「我是半路出家的。」

  少年一點一點拉近距離,年輕人一點一點拉開距離。

  一方想要近身肉搏,一方想阻止對方靠近。

  「小兄弟,你是認真的嗎?」

  年輕人面帶冷笑。

  「不認真就打不贏你。」

  面無表情的少年用不帶感情的語氣回答。

  「你太看得起我了。」

  臉上的冷笑消失,柴刀與音切蓄勢待發,但是就在即將有所動作之時,少年突然停下動作。

  年輕人隨即發現異樣。

  兩人的視線離開對方身上,轉頭看向石階上方原本空無一人的神社。

  月亮浮現在昏暗的空中,暮色下的陰暗樹林裡多了一道人影。

  背上背著一把長得驚人的長刀,手中還握著一把木刀。

  「原本只是巡邏一下,沒想到能夠碰上如此精彩的戰鬥。」

  人影對著兩人說話。

  四周雖然陰暗,還是可以看出那個人身上衣服的顏色──那是代表良沙一門的黃綠色。

  「讓我加入如何?看是要用銀星或這把木刀都可以。」

  「我退出。」

  年輕人把柴刀掛回腰間,小刀收進懷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接著拍拍衣服的灰塵,以毫無防備的姿態走過去撿起刺在地上的小刀。

  看見年輕人的動作,音切也消失在少年的背上。

  「這場高手對決實在精彩,不過跟小孩打起來難免還是有所顧忌吧?」

  聽見來自石階上方的話語,年輕人聳聳肩:

  「是啊,所以不打了。」

  「跟我來一場如何?」

  「拿柴刀跟長刀打?對我太不利了。」

  「我也可以用木刀。這樣就對柴刀有利了吧?」

  「更不好。」

  抬頭仰望的年輕人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

  「那把木刀很輕吧?用那把刀的話,你一定是我們三個之中出招最快的。」

  木刀無法殺人。

  不過這也是木刀跟真刀唯一的不同。

  要是血肉之軀遭到木刀的一擊,肯定會斷個幾根骨頭。

  「喂、去迎接那對交情很好的大小姐吧。這樣你就沒話說了吧?」

  年輕人對少年招手,朝主人前往的方向走去。

  灰色少年也跟在年輕人身後。

  現場只剩下一名劍客。

  「唉,最後能當我對手的,還是只有那個男人吧。」

  錯過戰鬥的機會,劍客回頭轉向神社。

  那裡站著一位青年,橙色的衣服幾乎與黃昏的天空融為一體,身後還站著幾個侍從。

  「一門之人告訴我,閣下正在這一帶巡視。」

  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從青年的體格可以看出此人並未受過嚴格的鍛煉。

  「閣下是?」

  「失禮了,在下是彩家領袖春瀨。以前曾代表我們的宮都市對閣下提出邀請。」

  這位青年不知道方才在石階下發生的事,用堅定的眼神看著眼前的人。

  「久仰大名,我是霧羽·良沙。現在在三宮姬手下做事。」

  劍客低頭作揖,商人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他身上。

  「為了往後的合作,在下特來與閣下見面。」

  「往後的合作?」

  傭兵將軍還不知道三宮夏目將與倉瀨、牧瀨締結同盟的消息。

  不過他也預測到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展,只是不確定是由哪一方主導,所以沒有深入追問對方話中的含意。

  「鼓城總有一天會取回獨立的地位。我說的並不是名義,而是實質的獨立。」

  春瀨的意思是目前的獨立是假的。

  「恐怕得等到東和穩定下來了。」

  「在下來到此地,就是為了讓那一天有機會到來。」

  「閣下不是為了本國的利益而來嗎?」

  聽見帶有試探性的問題,春瀨點頭答道:

  「我們為了戰後、為了鼓城所做的事會在十年後得到效果,同時也對倉瀨與牧瀨有利。」

  「閣下的意思是不讓陶·杜艾為所欲為嗎?」

  「四都同盟是用來解決眼前的問題。但是為了未來著想,我們還有更多事情要做。」

  「閣下出現在我面前,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嗎?」

  「閣下也曾經是鼓城的一員,為了逼退氣焰高漲的七宮,請閣下務必協助我們。」

  「閣下想要我做什麼?」

  「削弱他們的力量。現在的七宮是四都同盟之中財勢最雄厚的勢力,我們要設法讓他們與大國開戰,藉此削弱他們的實力。」

  霧羽笑了。

  「閣下真是一個想得很多的年輕人。」

  霧羽的話讓春瀨臉色一沉。

  「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明天,閣下似乎做了不少事。但是閣下要記得,太多的行動很容易招致無謂的懷疑。」

  「這是在下的生存之道。」

  「不是令尊的生存之道嗎?」

  「家父是學習的榜樣,但是我們的關係並不算好。」

  「令尊似乎說過要把眼光放遠,但是閣下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之後再按部就班吧。現在立下的每件功績都將成為未來的資產。」

  春瀨沒有點頭認同霧羽的建議。

  「於內於外,在下的敵人太多了。」

  自幼開始不斷與族人鬥爭的春瀨,一直以來都被要求就算倒下也要馬上站起來。

  春瀨的視線讓霧羽覺得有些刺眼,於是他背對春瀨,邁步走下石階。

  「有機會再來喝一杯吧。」

  意思是現在沒什麼好說的,背影逐漸遠去。

  春瀨找不出理由叫住霧羽,只能目送他的背影。

  轉眼間幕色已深。

  我眼前的黑葉小姐也罩上一層陰影。

  「小空小姐應該注意到了吧?真正的困難現在才要開始。」

  我明白黑葉小姐話中之意。

  這是我來到鼓城,看見少了琥珀姬的城市之後才領悟到的。

  「七姬之中就算只少了一個人,其他人的責任卻都增加許多。」

  每過一天,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加深刻。

  原本分成七份的責任在琥珀姬消失之後變成六份,每當有人退場,剩下的宮姬就得擔負更加沉重的責任。

  不敢想像只剩下一名宮姬之時,那個人要面對何等重大的責任。

  「一心只想保護自己國家的常磐姬往後會越來越辛苦吧?她們的四都同盟只是為了讓這些小都市繼續撐下去。」

  「我們不一樣。」

  至少那兩個人不一樣。

  「他們想利用四都同盟往上爬嗎?那對搭檔或許不在乎,但利用姊妹壯大自己,不會讓您覺得難過嗎?」

  我想起常磐姬,又想起遭到流放的琥珀姬,還有尚未謀面的兩位雙子姬。一想到必須與她們爭個你死我活,就讓我覺得很難過。

  「還有二宮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認真,她可是很厲害的。」

  因為國家有難而緊急撤退的公主,她受到的支持在七姬之中也是數一數二。

  「一宮姬又有什麼打算呢?」

  「若是四都同盟成為東和統一的障礙,她也只能選擇最嚴苛的態度了。」

  一如往常的語氣反而讓我覺得害怕。

  這句話是指一宮神川會認真起來,還是眼前這個人會認真起來?

  「現在還來得及。只要七宮空澄姬願意協助一宮黑曜,時代還有機會改變。中央將會在鼓城與七宮賀川的支持之下重獲新生。」

  那將會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但是對我來說太過遙遠。

  「現在已經沒有一個都市願意接受一宮神川支配。我想這個鼓城也不例外。」

  一定是這樣,不管鬧出多大的紛爭,最後的結果依舊如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想為了自己的家園努力。

  在過去的十幾二十年裡,大家都是這樣一路走過來。

  也許從我們出生之前就是這樣吧?

  「那麼小空小姐願意過來嗎?不是以公主的身份,而是您個人的想法。」

  聽見黑葉小姐的話,我才想起自己不在宮姬的位子,現在的我大可以前往鼓城或是其他都市逛一逛。

  但也只有現在。

  總有一天,我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展大人、杜艾大人、日影先生、梳妝師,還有侍從長跟其他曾經照顧過我的人。雖然空澄姬是個幫不上什麼忙的公主,但是只要待在他們身邊,我就會高興得無法自已。

  這就是我的生活。

  從那裡看見的世界總是那麼不可思議,甚至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所以我才能一路走到這裡。

  一直到有機會像這樣隨意漫步,我才發現正因為有那樣的生活,我才能夠跟黑葉小姐相遇然後像現在這樣無所不談。

  如果我只是小空或阿空,永遠沒機會站在這個人面前。

  因為這個人也不只是黑葉小姐。

  所以我反問:

  「黑葉小姐又是如何?您不想就這樣歸隱在城市裡嗎?」

  「我還滿喜歡那個角色的。」

  「我也是。黑曜姬殿下跟空澄姬都是我喜歡的角色,就跟喜歡黑葉小姐一樣。」

  「往後會很辛苦喔。」

  「可是我想看看以後會發生什麼事,而且也想跟素不相識的公主見面,更重要的是……」

  我看著黑葉小姐,露出有點靦腆的笑容:

  「我想親眼看見黑曜姬殿下跟空澄姬見面的樣子。」

  未曾見面的兩個人。

  就像黑葉小姐跟小空的相遇,我也想看看兩位公主見面的模樣。

  「那會是個有趣的情景吧。」

  黑葉小姐一貫的笑容。

  仔細想想,我只看過她的兩種表情。

  嚴肅的表情還有笑容,往後有機會在這個人臉上看見各式各樣的表情嗎?這樣的念頭不停在我腦中轉動。

  「老實說,我早已知道您會這麼回答。」

  黑葉小姐邊說邊望著遠處的天空。

  夜幕低垂,此時的天空有點像是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一片靛藍又帶著夕陽的橘紅,那是我們永遠摸不到的顏色。

  「真高興能夠見到您。」

  「下次見面時,我就是身穿黑衣了。」

  那是東和一宮姬的黑色裝束。

  「那麼我也穿上珍藏的空色衣裳。」

  那是東和七宮姬的公主裝束。

  「空色是什麼顏色呢?」

  「咦?」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天空的顏色比繡球花更加多變。

  黑葉小姐面帶微笑,看著不知所措的我。

  「我就期待看到藍天吧。那是屬於澄澈天空的顏色,是空澄的顏色。」

  「是,說得也是。」

  這麼說來我才想到。

  距離空澄已經不遠了,很快就可以看到七月的天空,空氣裡將會帶著夏季草木的氣息。

  「來接我們的人到了。」

  黑葉小姐的視線移向我的背後,看著橋畔的兩道人影。

  兩道身穿羽織的身影拖著長長的影子站在被暮色染紅的水邊,彼此保持相當的距離。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分別屬於大人與少年。

  「請多保重。」

  黑葉小姐向我道別,轉身往反方向走去。

  「請多保重。」

  身穿深藍色羽織的身影從目送黑葉小姐離開的我身邊走過。

  灰色的身影也跟平常一樣,無聲無息來到我身邊。

  在冷風吹拂的黃昏,我們就此道別。

  「小姐他們不知道平安回家了嗎?」

  想要送兩人一程卻在途中走散的畫師繪津,現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蕩。迷路的人其實是他,兩個孩子把來時的路記得清清楚楚。

  「算了,反正大爺也出馬了,這一帶也變得平靜不少,他們應該沒事吧。」

  繪津一面安慰自己一面閒晃,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他終於在水道另一側的街上發現走散的兩個孩子,女孩子笑著說只要直直走就可以到家。

  於是雙方揮手大聲告別。

  看樣子他們應該可以在太陽下山之前回家,繪津也鬆了一口氣。現在問題只剩下自己。

  仔細想想,自己從今晚開始就沒有地方可以落腳。

  常磐姬離開之後,免費的住處也跟著沒有著落。

  良沙一門駐守的碉堡位在遙遠的城郊。雖然只要拜託正在城裡巡邏的霧羽,一定可以得到幫忙,但是繪津不想再跟軍隊有所牽連。過去的經驗告訴他,跟軍隊扯上關係一定沒好事,而且他也不想跟一群男人窩在一起。

  他決定找間便宜的客棧投宿,於是便往大街走去。

  不過事情沒有這麼順利。

  現在的鼓城處於幾近戒嚴的狀態,每間客棧不是客滿就是早早關門,繪津連續跑了好幾家客棧都不得其門而入。

  「這家也不行啊……看來只好露宿野外了。」

  最後的目標是以前經常投宿的便宜客棧,可是這間客棧早已倒閉,只剩下深鎖的大門。

  既然客棧沒希望,繪津決定找個橋下之類的地方暫住一晚,然而不管哪裡都已經有人捷足先登。鼓城畢竟還沒從敗戰的傷痛中恢復,許多人至今依然無家可歸。

  這下真的麻煩了。

  至少得找個能夠遮蔽寒風的地方才行。繪津四處走動,想找個能夠熬過一晚的地方。

  走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遠處有塊地方特別明亮,走在陰暗路上的他燃起一絲希望。

  他就像被燈火所吸引的燈蛾,想也沒想就往那個方向走去。

  因為他的腦筋累了,身體也累了。

  最後來到一個熱鬧的地方。

  那裡到處都是燈火,把四周照得彷彿白天一樣。幾個年輕人待在那裡,全部都穿著顏色鮮艷的服裝,或坐或臥地在路旁歇息。

  有人口中唸唸有詞,也有人正漫無章法地彈奏手中的絃樂器。

  其中一個眼尖的人發現繪津。

  「喔、喂!你不是繪津嗎!」

  「啊?」

  突然聽見自己的名字,繪津嚇了一跳,這時一個年輕人起身朝繪津跑來。

  「嘿,是我啊!我們不是在工坊一起工作過嗎?比你大一歲的那個,還記得嗎?」

  「啊、你是阿一?」

  「你終於想起來啦,小繪!」

  沒想到會在這裡巧遇以前工坊的同伴,兩人高興地抱在一起。

  「喂、最近過得可好?聽說你跟師傅大吵一架之後就跑去賀川了。」

  「這個嘛,後來我又到了不少地方,這回算是返鄉吧。大家呢?」

  兩人就這樣在路旁坐下,一邊喝著溫暖的飲料,一邊聊起過去的點點滴滴。

  「你們在幹什麼啊?這裡不是哪個大人物的房子前面嗎?」

  聽見繪津的問題,工坊同伴馬上露出嚴肅的表情:

  「我們是要抗議鼓城政府的無能,所以在這裡舉行靜坐抗議。」

  根據工坊同伴的說法,住在這座宅邸裡的是早早就對七宮搖頭擺尾示好,之後從七宮那裡撈到不少好處的官員。

  為了逼迫這個官員辭職,這群人似乎已經在這裡靜坐抗議了好幾天。然而參加這場抗議的人似乎不多,放眼望去也只有五、六個年輕人。

  「剛開始的時候人數還超過百人。」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人數也不停減少,到最後只剩下這幾個。

  那位官員似乎從不理會抗議群眾的要求,一開始宅邸還擺出全力戒備的態勢,如今連戒備的工夫也省了,整個抗議運動變得無人過問。

  「我記得你很喜歡琥珀姬吧?陪我們在這裡坐一晚吧。」

  工坊同伴一邊舉杯一邊這麼說。

  「我喜歡琥珀姬,可是我討厭鼓城。」

  繪津甚至還在半推半就之下加入七宮賀川的軍隊,成了包圍這座城市的軍隊之一。

  雖然不想加入抗議的行列,繪津還是顧及與工坊同伴之間的情誼,用一臉認真的表情傾聽同伴大談現在的鼓城如何腐敗,還不停點頭出聲附和。

  兩人喝了一杯又一杯,時間不知不覺來到半夜。

  不知是因為連日靜坐的疲勞,還是多喝幾杯的緣故,工坊同伴跟其他人都已經沉沉睡去,只剩下繪津一個人醒著。

  「真是的,也不想想外面都是真刀真槍在干的。」

  繪津看了一眼對鼓城外面情形一無所知的年輕人,然後看向他們靜坐的場地。

  這群人帶來的燈火照出一片高聳的白牆,黑暗之中看不清楚牆壁另一頭的宅邸。

  這面牆後面應該是廣大的中庭,除非這裡吵得過分,否則聲音是傳不到屋中居民的耳裡。

  「我可是個畫師。」

  繪津突然想起白天發生的事。

  那個女孩子請他幫忙畫一幅畫。

  當時他因為太麻煩而且太花時間,所以拒絕了。

  如今畫得下那幅畫的白牆就在眼前,正巧四下空無一人,而且繪津覺得自己的精神好到可以一夜不睡。

  於是畫師繪津從竹婁中取出畫筆、調色盤還有裝著顏料的小瓶子,在所有人陷入沉睡的時刻提起畫筆,在白牆上開始作畫。

  「我回來了。」

  一直在外面忙到深夜的杜艾大人才剛回來,我就在走廊上叫住他。

  身上依然穿著小空的衣服。

  「『我回來了』應該是我要說的話吧?」

  杜艾大人像平常一樣面帶笑容,然而當他發現展大人擅自佔領自己的床鋪之後,又像平常一樣開始生氣。

  展大人在我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在杜艾大人的房裡睡著了,身上還聞得到一點血腥味。

  「您回來啦?」

  在我看著杜艾大人罵展大人的時候,梳妝師也來到我身邊。

  小空的一天就此結束。

  我覺得這樣就好了。

  雖然有些寂寞,不過這樣是最好的。

  被開除的兩天就此劃下句點。

  年輕人與少女的身影趁著黑夜步出鼓城。

  月明星稀的夜裡,兩人都穿著黑色的夜行裝。

  「喂、我們就這樣跑去哪裡躲起來吧?」

  青年的語氣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好啊,兩個人一起逃到遠方。為愛私奔是件浪漫的事。」

  少女笑著說道。

  「應該是為了躲債連夜逃走吧。」

  年輕人的話讓少女笑得更加開心。

  先行出發確保逃脫路線安全的四名男子,在遠處揮手迎接兩人。

  這是發生在明月與星光之下的一幕。

  常磐色的公主與淺黃色的公主一直促膝長談到深夜。

  萌蔥色的公主在遠處守候事情的發展。

  翡翠色的公主還在回國的路上。

  她們各自抱著不同的心思,度過這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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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23 07:30 PM

  【終節   歸人】

  橙色的青年走在黎明的街上。

  只有農家才會這麼早起來,他看著陽光逐漸照上還有點冷的城鎮,獨自漫步。

  把護衛留在住處,一個人外出是一件少有的事。

  在他的記憶裡,繼續家業之後就幾乎沒有這麼做過。

  不過偶爾就是想要一個人,所以他選擇四下無人的時間散步。

  雖然只是住處周圍的高級住宅區,不過這個時間的靜謐街景、早晨的鳥鳴依然讓人愉快。

  忽然在彎過轉角的街上看見人影。

  不知為何,那個人不管怎麼看都是面對別人的圍牆,眼中閃耀光芒的少年。又髒又舊的畫筆隨著少年的手在厚重的白牆上不停遊走,這副模樣真是令人摸不著頭緒。

  在少年的身邊,有一群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隨意睡在地上。

  這是橙色青年前所未見的奇妙光景。

  雖然感覺有點怪異,不過就此折返也顯得太過膽小,於是橙色青年春瀨選擇往前走。

  走到看似畫師的少年背後停下腳步。

  眼前是被畫具弄髒的瘦小背部,再前方可以看見淡淡的桃紅色。

  桃紅色的花朵,褐色樹枝──藉由兩種顏色的深淺運用,在白牆上表現出數種不同的顏色。

  「這是鼓城的櫻花嗎?」

  年輕的春瀨如此輕歎,原來這名年輕人是在重現錯過的景色。

  「看得出來嗎?」

  年輕畫師沒有回頭,也不打算停手。聽到少年帶著睡意的聲音,春瀨也鬆了一口氣。

  「嗯,我原本想在櫻花飛舞的時期過來。」

  「如果琥珀姬還在就好了。這裡的公主很漂亮喔。」

  「為什麼在這裡畫畫?」

  「總覺得是失去之後的寂寞,害怕是否被人遺忘。」

  畫師如此說完之後,終於放下筆。

  「一下雨就沒了。維持不了幾天吧?」

  而且這面白牆的主人也可能馬上抹去這幅畫。不知道是不打算多想,還是一夜沒睡的疏忽,年輕畫師只是坐在那裡,看著自己的作品。

  春瀨看到他點頭表示滿意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這對他來說也是少見的體驗,所以產生一種少有的心情。

  「常磐姬已經離開,空澄姬也會在今天回去。在這樣的早晨,您以如此的形式回來了嗎?」

  只有少年坐下的地方是用不同的顏色作畫。

  在盛開的櫻花樹下,穿著白色搭配桃紅色的和服,繫上琥珀色腰帶的公主張開雙手。

  人稱「東和四宮」的琥珀色公主。

  「哈哈哈,我會被抓吧?」

  春瀨對收拾傢伙準備逃跑的畫師搖搖頭。

  「我認識這裡的官員,我來拜託他暫時保留這幅畫。」

  「喲,這位大哥是了不起的人物嗎?」

  不知是因為睏了,還是完成作品之後渾身無力,如此問道的畫師沒有回頭。

  春瀨也不回答,只是走近睡著的年輕人身旁,撿起地上的小型絃樂器。

  只有三條弦的異國絃樂器,不知是否專為女性設計,整體尺寸非常小。

  春瀨伸手「叮!」撥了一聲,開始演奏樂曲。

  「我沒什麼了不起,只是出身不錯而已。小時候不懂事,就這樣學了不少東西。」

  曲中的溫柔音色就像搖籃曲,面對畫作的年輕畫師不知不覺睡著了。

  七宮的公主帶領手下的兩人組回到居城之時,二宮錫馬終於公佈大師病危的消息。

  全國為之動搖,對於真都同盟是否就此崩潰一事議論紛紛。

  接著是雙子宮與三宮發表同盟宣言,七宮在空澄月宣佈加入這個同盟──四都同盟。

  面對暗中包括鼓城的巨大同盟,身為中央政府的一宮神川表示將會採取嚴厲的處置。

  時代開始改變,季節又來到炎熱的夏天。


   ✩✿✿✿✿✰   ✩✿✿✿✿✰

  後  記

  讓各位久等了。

  也只能說「讓各位久等了」。

  這是總在遺忘的時候出現的《七姬物語》。

  距離上一集已經過了一年以上,終於送上第四集「第四章夏日插曲」。(註:此為日文版出版時間。)

  如此漫長的等待時間,真的對各位讀者感到很抱歉。

  第三集結束之時,本來打算趁著氣勢一口氣寫完第四集、第五集,然而這才發現自己的能力不足。沒想到會這麼棘手。

  老實說,高野感到十分苦惱,有一陣子什麼也寫不出來,只能夠躺在那裡。那副難堪的模樣實在愧對等待的各位。

  後記裡面除了道歉,想不出什麼內容。

  不過我覺得如此一來會有問題,所以想寫一些正經的後記。

  這次想對《七姬物語》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一切進行中途結算,因此我想到了概念設計。

  第一集、第二集、第三集,各自在某種程度上都算是挑戰不同題材的作品。

  因此這次的想法是能否將目前為止做過的一切,再一次以小空的眼睛加以審視。

  小空不會忘記看過的事,今後也會繼續記得。登場人物貫徹一開始的生存之道。

  這是想要再次確認這件事而寫的故事。

  過程很難如我所願,到處碰壁、從錯誤中學習,最後終於完成一本書。

  現在也是一樣,需要摸索的地方很多。

  我覺得這是一個到處都有問題與缺點的故事。

  即使如此,高野還是喜歡這個故事。

  雖然有難為情的一面,我還是想看這個故事的後續。

  若是不嫌棄,還請各位繼續陪伴小空等人。

  姑且不論他們是否順利,他們依然堅持自己最初決定的作法。

  暫且不管結果如何,他們都會持續自己的生存之道。這也是這部作品開始之時,最先思考的主題之一。

  小空、日影,還有展與杜艾爾都會這麼活下去。

  只有這點我敢保證。

  接下來我不會說什麼早點完成之類的大話,不過托各位的福,似乎可以推出下一集,因此接下來將會是第五集。

  我能夠持續寫下去,全都是因為閱讀、等待這本書的讀者之力。

  小空很健康。

  為了讓小空能夠再次以笑容跟大家見面,希望各位再一次把力量借給我。

     高野 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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